我是个扫把星。
命中带煞，刑克双亲，六亲缘薄。
我娘因生我难产大出血去世。
我爹为了给我够风筝从树上跌下来，磕到了脑壳，当场殒命。
七岁，我过上了没爹没娘的凄惨日子。
隔壁家的王婶可怜我一个娃娃家，时常接济，结果没过多久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。
岁，我过上了没爹没娘且人憎狗嫌的日子。
也不是所有的狗都嫌，比如我在城隍庙捡到的那只瘸腿大黄狗。
眼下，我站在张屠户卖肉的摊子前，看着正等着被剥皮剔骨的大黄。
突然觉得，人活着，真是没劲透了。
1
大黄是我在城隍庙捡的，彼时，我俩同时盯上了供桌上的月饼。
我手疾眼快地抢先抓起一块月饼，并在大黄的虎视眈眈下迅速掰了一半丢给它。
于是大黄成了我的狗，而我拥有了食物的分配权。
即便我只能靠偷拿城隍庙的供奉养活它，但大黄依然不嫌弃我，真是好狗。
可有一天，在村民又一次把供品摆满供桌的时候，大黄不见了。
我找遍了大半个村子，最终在张屠户的摊子上发现了它。
已经凉透了。
要点什么?
张屠户正忙着烧水烫皮，冷不丁抬头看了我一眼，顿时大惊失色。
扫把星你、你怎么来了?
那是我的狗。我指了指大黄，面无表情地开口。
张屠户张了张嘴，看看大黄又看看我，神色愈发慌乱。
我可不是故意的，是这畜生来偷我的肉，被我发现了，我这才，这才一不小心打死了它……
张屠户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，四下乱瞟的视线暴露了他的心虚。
可不管他是有意无意，他杀了大黄，并且想剥皮剔骨，拿它换银子。
你杀了我的狗，会有报应的。
我抱起大黄，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。
我知道这句话一定会在村子里疯传，而我会在扫把星的名号之前，再被冠以恶毒之名。
可那又怎样，大黄死了。
2
我把大黄埋在了城隍庙前的柿子树下头，吃不到月饼，能吃两个柿子也是好的。
第二日，张屠户便病了，是热症，来得又急又凶，一剂又一剂药下去，始终不得好转。
又过半月，张屠户的家人冲进了城隍庙。
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害得我家大郎丢了半条命，我打死你个小畜生。
他们夺走了我手里的柿子，狠狠丢到了地上。
黄澄澄的柿子，就这样摔烂了。
这是供奉给城隍爷的，你们摔了城隍爷的供品，会有报应的。
几乎一模一样的诅咒，迫使张家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你个……
我冷眼看过去，难听的咒骂卡在了嗓子眼儿。
为首的张家大娘子竖起两道粗眉，双手叉腰，叫嚣道: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，你收回对我家大郎的诅咒，我今天就饶你一命
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诅咒会灵验吗?
我一步步向她走去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。
你们孝敬给城隍爷的供品，都进了我的肚子，我才是日日夜夜受你们香火供奉的那个人啊。
年岁不好，人们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力。
可若真有神明，又怎会听不见我的祈求?
所以我不信神，只信自己。
你说，我今日的诅咒，还会应验吗?
张家大娘子惨白着脸僵立在那儿，我凑到她面前，清楚地看到她瞳孔的震颤。
啊啊啊啊，鬼啊
一帮人一哄而散，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，清楚我这算是彻底得罪了整个村子的人。
可那又怎样，大黄死了。
3
我连夜离开了村子，在他们将我冠以巫女之名活活烧死之前。
我将城隍庙的供品一扫而空，想了又想，最终还是把藏在供案下头的厚厚一沓纸张也收进了包袱。
我从后山偷偷离开，将张家人的死活抛之脑后。
茗丫头。
我回过身，借着稀薄的月光，认出来人是村里的教书先生。
这位老先生是某一天突然来到村子的，村里没有私塾，村里的娃娃也鲜有人开蒙读书。
老先生便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席地开讲，以地为纸，树枝为笔，从《诗经》讲到《尚书》，渐渐地，大柳树下的人越来越多。
人人都尊称他一声溟柳先生。
我想溟柳先生的学问应当是极好的，因为十里乡的秀才举子都会赶过来听课。
我也曾去听过几次，只是每当我出现，势必会引起其余人的恐慌不安，因而，我只能躲得远远的，偷偷听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，每次我躲在后面，先生讲课的声音都要格外大些。
可我不识字，只听是听不明白的，再后来，我便早早地藏到附近人家的屋顶上。
于是先生在地上写的字也越写越大。
忘记从哪一天开始，我每日都会在城隍庙门口发现一沓讲义。
先生于我，有大恩。
4
先生。
我侧过身子，不敢与溟柳先生直视，生怕他会因我沾染霉运，横遭不测。
夜色寂寂，只听得先生一声叹息。
茗丫头，你可还记得我所教《庄子》中的那篇《人间世》?
学生记得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，德之至也。我不解地皱紧眉，先生您，是要我认命?认这扫把星的命?
非也，正是因为你认了扫把星的命，才会对此耿耿于怀，怨恨天道不公。
学生不懂。
村子里传来狗吠声，隐隐有火光亮起。
你会懂的，时辰不早了，赶路要紧。
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，定是有人发现了我逃走一事，我只得按下心中疑惑，与先生告别。
先生，您布置的功课，学生都有好好写。
我从包袱里拿出那沓功课，压在了路旁的石头下。
笔墨纸砚同样为先生所赠，我不忍辜负先生良苦用心，又唯恐交往过密而连累先生。
叶茗受先生大恩，此生无以为报，若有来世，定当结草衔环，以报先生大恩。
我离开了村子。
5
我一路北上，日夜兼程，只想着离村子越远越好。
好像只要离村子足够远，我就能摆脱那暗无天日的命运。
一日，我灰头土脸地躲在树荫下啃干巴巴的饼，不远处茶铺里突然走过来了一个人。
是一个垂髫之龄的女娃娃，捧着一碗茶走到了我面前。
姐姐，给你喝。
我学着大黄护食的样子，恶狠狠地看着她，妄图把人吓走。
姐姐是怕茶太烫吗?我给姐姐吹吹。
心突然软了一下。
我冷着脸接过茶，干巴巴地道了声谢。
姐姐只有一个人吗?不若跟我们乘同一辆车，我爹爹跟娘亲就在那边。
我循着方向看过去，只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家境殷实、幸福美满的家庭。
前面不久就是县城，入了县城他们就有可能会听到扫把星的传言，就会知道自己施以援手的人是会给他们招来祸事的灾星。
届时，他们就会慌张地将我赶走，万分懊恼自己多管闲事。
我怀揣着一种近乎极端的自厌自毁，点头接受了这家人的善意。
我叫玉儿，姐姐叫什么?
叶茗。
那我叫你茗姐姐好了。
入了县城，小丫头便拽着我下车去买糖人，正撞见县衙的衙役张贴告示。
我瞄了两眼，好像是说最近出了一伙自称红巾军的山匪。
我不曾在意，随这家人进了客栈，他们甚至好心地为我单独要了间上房。
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，饱餐一顿，我大张旗鼓地出了房间，坐在客栈大堂，堂而皇之地露出了那张人憎狗嫌的脸。
安静地等待命运的审判。
当初从村子里逃出来是为了活命，可丧家之犬的日子太苦了，我不想活了。
既然扫把星的命运就是被人厌弃不得好死，那我认命好了。
6
我麻木地坐在椅子上，心甘情愿地套上命运的绞索。
那个不是西岭村的扫把星吗?怎么到这儿来了?
你认识?
我去西岭村听课的时候见过她。
终于，清晰的议论声如我所愿般传进了我的耳朵，也传进了那家人的耳朵。
肉眼可见，那对夫妇变了脸色。
只有小丫头睁着懵懂的眼睛，捧着糕点吃得开心。
目的已经达成，我怀揣着恨意淋漓的畅快，起身回了房间。
我可以直接离开的，但我不想，我近乎自虐般地强迫自己留在客栈，等待命中注定的恶毒的咒骂和驱赶。
我在房间内枯坐了一整夜，无事发生。
第二日，在店家躲闪的目光里，我知道了那对夫妇已经连夜离开的消息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，那短暂的一日的善意，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施舍。
他们只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，已然是天大的善良。
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。
他们留了东西给你。
店家拿出一个包袱放到柜台上，便远远地躲开了。
我茫然地打开，发现是一身干净的衣衫，还有一个粉色绣小兔子的香囊。
我记得这个香囊，一直挂在玉儿腰间。
7
香囊里，有十两纹银，一块刻有大雁的玉佩，还有一个有些磨损的平安符。
我捏着那个平安符，泣不成声。
好半晌，我才勉强稳住情绪。
那家人，可有什么话留给我?
店家迟疑片刻，远远地朝我说道: 那位小小姐说，她家在京城，若你有机会去，就凭着玉佩去府上寻她，她带你去买卢家铺子的花灯。
那位老爷也留了一句话，店家从袖中拿出一张纸，一字一字地照着念道，宵行者能无为奸，而不能令狗无吠也。
这句话先生也教过，夜行者能保证自己不行作奸犯科之事，却不能强迫恶犬不对自己吠叫。
可若我便是灾祸本身，又该如何对恶犬的吠叫无动于衷?
我不杀伯仁，伯仁却因我而死。
人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，我便愈发贪恋那一点难得的温暖和善意。
可一旦有人对我施以援手，我又会在唯恐连累对方的惶恐中如履薄冰。
他和溟柳先生一样，都想拉我一把，可万恶之人尚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
而我对这世间最大的善意，就是立刻去死。
我换上了那套崭新的衣衫，春水初生般的苍葭色，如同初春里发出的第一根新枝，生机勃发。
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裳去死，也不知道来世能不能投个好胎。
9
死在客栈会影响店家生意，死在大街上会吓到路人。
于是我走了好远的路，寻了处僻静地赴死。
白绫绕过槐树，不待我将脖子套进去，一只呼啸而来的羽箭划破白绫，死死钉在了树干上。
我看着那只入木三分的羽箭，暗自叹了口气。
可惜啊，再偏两寸，就能射穿我的脖子了。
我带着几分没死成的怨气看过去，只见一行七个骑马的壮汉，手持砍刀，额头绑着红色的巾帛，笑得龇牙咧嘴。
旁边还有一个被挟持的车夫，手握缰绳，脖子被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抵着，稍有不慎便会血溅三尺。
我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影，有些羡慕。
小娘子有什么想不开的，来跟哥哥说说，哥哥帮你开解开解。
为首的壮汉话音刚落，其余人便发出一阵哄笑，像是冷却的猪油，黏腻得令人作呕。
我突然又想起了张屠夫的猪肉摊子。
你们是西崖山的山匪。
小娘子听过我等的名号?不过我们可不是什么山匪，我们红巾军乃义军。如今这世道乱得紧，我瞧小娘子你也是那苦命人，不如随我等上山，一起快活快活。
我盯着为首的那厮看了半晌，眼神淫邪，神态猥琐，仗着一身的力气，不知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混账事。
你是他们的大当家?
这是我们三当家。
三当家能做主吗?我目露迟疑。
三当家面色一凝，眼神瞬间冷了下来，阴恻恻的，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只可惜随行的人看不懂眼色: 自然是能做主的，小娘子你只需把我们三当家伺候好，自然有享不完的福。
如此，便谢过三当家了。
我弯了弯嘴角，温顺得很。
10
他们此番下山是为了劫持一个镖队。
那个可怜的车夫因要赶车侥幸留得一命，至于其余人，无一活口。
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，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，心跳不受控地加快，脑中那根弦被绷紧。
甫一上山，我便见到了他们的大当家，竟是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。
他一看见我便皱紧了眉: 不可恃强凌弱，不可欺辱妇人幼童，你们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?
这位大当家显然极具威信，他话音刚落，带我上山的一行人便立刻紧张了神色。
冤枉啊大哥，这位小娘子是自愿随我们上山的。
对对对，大当家，我们上山的时候遇到这位小娘子轻生，这才救了她。
大当家看向我，似乎在等我的答案。
我确实是自愿上山的。
眼见这群匪徒松了口气，我继续说道: 我也想看看奸淫掳掠、无恶不作的恶人，究竟长什么样子。
所有人都变了脸色。
你个贱人，找死
三当家拎着我的领子，一把将我拽到面前，那张扭曲又丑陋的脸在我面前放大。
我本就一心寻死，你挡了我的死路，算起来，你还欠我一条命呢。
那张本就丑陋的脸在怒火的加持下愈发扭曲，甚至显出了几分滑稽，我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11
老三，放开她。
三当家不情不愿地松开我，眼神凶狠，牙关紧咬。
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衫，默默想着死前拉他们垫背算不算添功德。
这位姑娘想必对我们红巾军有什么误解。
我看向那位大当家，端的是一副朗月清风的正人君子模样，只可惜，脑子不好。
当今圣上昏庸，奸臣当道，民不聊生。
河东、河北道久旱无雨，岭南、淮南道暴雨成灾，这便是上天降下的启示。
我等不过顺应天命揭竿而起，劫富济贫，惩治贪官污吏，何错之有?
那他又何错之有?我指向那个被劫持的车夫。
大当家皱了皱眉: 起义非易事，更何况我也要为山上的弟兄负责。
所以，你便要劫他人的富，济你自己的贫?恃强凌弱说成惩奸除恶，借大义之名掩饰贪婪暴虐之实，怎会有如此伪善、如此厚颜无耻之辈。
大当家脸色愈发难看: 手下的兄弟有时行事确实失于鲁莽，我会重新申明军纪，明正典刑，以……
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手上不沾血，就不算作恶?罪孽他人来担，名声倒是你的，大当家，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。
我无意害人，尚且日日夜夜惶恐难安；你巧言令色、虚伪矫饰、手上罪孽无数，凭什么如此心安理得?
你知道我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?圣上不仁，民间怨声载道，故天降灾星，惩治凶孽。
眼看这帮匪徒慌张了神色，面色苍白如纸，我满意地弯起了嘴角。
灾星现，万恶伏诛。
12
有人的刀咣当砸到了地上，伴随着这道突兀的声响，外头突然乱了起来。
有人冲进了营帐，慌张地叫喊道: 大当家，不好了有官兵杀上来了
命中带煞，刑克双亲，六亲缘薄。
我娘因生我难产大出血去世。
我爹为了给我够风筝从树上跌下来，磕到了脑壳，当场殒命。
七岁，我过上了没爹没娘的凄惨日子。
隔壁家的王婶可怜我一个娃娃家，时常接济，结果没过多久被一场风寒夺去了性命。
岁，我过上了没爹没娘且人憎狗嫌的日子。
也不是所有的狗都嫌，比如我在城隍庙捡到的那只瘸腿大黄狗。
眼下，我站在张屠户卖肉的摊子前，看着正等着被剥皮剔骨的大黄。
突然觉得，人活着，真是没劲透了。
1
大黄是我在城隍庙捡的，彼时，我俩同时盯上了供桌上的月饼。
我手疾眼快地抢先抓起一块月饼，并在大黄的虎视眈眈下迅速掰了一半丢给它。
于是大黄成了我的狗，而我拥有了食物的分配权。
即便我只能靠偷拿城隍庙的供奉养活它，但大黄依然不嫌弃我，真是好狗。
可有一天，在村民又一次把供品摆满供桌的时候，大黄不见了。
我找遍了大半个村子，最终在张屠户的摊子上发现了它。
已经凉透了。
要点什么?
张屠户正忙着烧水烫皮，冷不丁抬头看了我一眼，顿时大惊失色。
扫把星你、你怎么来了?
那是我的狗。我指了指大黄，面无表情地开口。
张屠户张了张嘴，看看大黄又看看我，神色愈发慌乱。
我可不是故意的，是这畜生来偷我的肉，被我发现了，我这才，这才一不小心打死了它……
张屠户辩解的声音越来越小，四下乱瞟的视线暴露了他的心虚。
可不管他是有意无意，他杀了大黄，并且想剥皮剔骨，拿它换银子。
你杀了我的狗，会有报应的。
我抱起大黄，撂下这句话就离开了。
我知道这句话一定会在村子里疯传，而我会在扫把星的名号之前，再被冠以恶毒之名。
可那又怎样，大黄死了。
2
我把大黄埋在了城隍庙前的柿子树下头，吃不到月饼，能吃两个柿子也是好的。
第二日，张屠户便病了，是热症，来得又急又凶，一剂又一剂药下去，始终不得好转。
又过半月，张屠户的家人冲进了城隍庙。
就是你这个扫把星害得我家大郎丢了半条命，我打死你个小畜生。
他们夺走了我手里的柿子，狠狠丢到了地上。
黄澄澄的柿子，就这样摔烂了。
这是供奉给城隍爷的，你们摔了城隍爷的供品，会有报应的。
几乎一模一样的诅咒，迫使张家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你个……
我冷眼看过去，难听的咒骂卡在了嗓子眼儿。
为首的张家大娘子竖起两道粗眉，双手叉腰，叫嚣道: 我不跟你一般见识，你收回对我家大郎的诅咒，我今天就饶你一命
你知道为什么我的诅咒会灵验吗?
我一步步向她走去，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睛。
你们孝敬给城隍爷的供品，都进了我的肚子，我才是日日夜夜受你们香火供奉的那个人啊。
年岁不好，人们只能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力。
可若真有神明，又怎会听不见我的祈求?
所以我不信神，只信自己。
你说，我今日的诅咒，还会应验吗?
张家大娘子惨白着脸僵立在那儿，我凑到她面前，清楚地看到她瞳孔的震颤。
啊啊啊啊，鬼啊
一帮人一哄而散，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，清楚我这算是彻底得罪了整个村子的人。
可那又怎样，大黄死了。
3
我连夜离开了村子，在他们将我冠以巫女之名活活烧死之前。
我将城隍庙的供品一扫而空，想了又想，最终还是把藏在供案下头的厚厚一沓纸张也收进了包袱。
我从后山偷偷离开，将张家人的死活抛之脑后。
茗丫头。
我回过身，借着稀薄的月光，认出来人是村里的教书先生。
这位老先生是某一天突然来到村子的，村里没有私塾，村里的娃娃也鲜有人开蒙读书。
老先生便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席地开讲，以地为纸，树枝为笔，从《诗经》讲到《尚书》，渐渐地，大柳树下的人越来越多。
人人都尊称他一声溟柳先生。
我想溟柳先生的学问应当是极好的，因为十里乡的秀才举子都会赶过来听课。
我也曾去听过几次，只是每当我出现，势必会引起其余人的恐慌不安，因而，我只能躲得远远的，偷偷听。
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，每次我躲在后面，先生讲课的声音都要格外大些。
可我不识字，只听是听不明白的，再后来，我便早早地藏到附近人家的屋顶上。
于是先生在地上写的字也越写越大。
忘记从哪一天开始，我每日都会在城隍庙门口发现一沓讲义。
先生于我，有大恩。
4
先生。
我侧过身子，不敢与溟柳先生直视，生怕他会因我沾染霉运，横遭不测。
夜色寂寂，只听得先生一声叹息。
茗丫头，你可还记得我所教《庄子》中的那篇《人间世》?
学生记得，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，德之至也。我不解地皱紧眉，先生您，是要我认命?认这扫把星的命?
非也，正是因为你认了扫把星的命，才会对此耿耿于怀，怨恨天道不公。
学生不懂。
村子里传来狗吠声，隐隐有火光亮起。
你会懂的，时辰不早了，赶路要紧。
隐隐有嘈杂的人声传来，定是有人发现了我逃走一事，我只得按下心中疑惑，与先生告别。
先生，您布置的功课，学生都有好好写。
我从包袱里拿出那沓功课，压在了路旁的石头下。
笔墨纸砚同样为先生所赠，我不忍辜负先生良苦用心，又唯恐交往过密而连累先生。
叶茗受先生大恩，此生无以为报，若有来世，定当结草衔环，以报先生大恩。
我离开了村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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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路北上，日夜兼程，只想着离村子越远越好。
好像只要离村子足够远，我就能摆脱那暗无天日的命运。
一日，我灰头土脸地躲在树荫下啃干巴巴的饼，不远处茶铺里突然走过来了一个人。
是一个垂髫之龄的女娃娃，捧着一碗茶走到了我面前。
姐姐，给你喝。
我学着大黄护食的样子，恶狠狠地看着她，妄图把人吓走。
姐姐是怕茶太烫吗?我给姐姐吹吹。
心突然软了一下。
我冷着脸接过茶，干巴巴地道了声谢。
姐姐只有一个人吗?不若跟我们乘同一辆车，我爹爹跟娘亲就在那边。
我循着方向看过去，只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家境殷实、幸福美满的家庭。
前面不久就是县城，入了县城他们就有可能会听到扫把星的传言，就会知道自己施以援手的人是会给他们招来祸事的灾星。
届时，他们就会慌张地将我赶走，万分懊恼自己多管闲事。
我怀揣着一种近乎极端的自厌自毁，点头接受了这家人的善意。
我叫玉儿，姐姐叫什么?
叶茗。
那我叫你茗姐姐好了。
入了县城，小丫头便拽着我下车去买糖人，正撞见县衙的衙役张贴告示。
我瞄了两眼，好像是说最近出了一伙自称红巾军的山匪。
我不曾在意，随这家人进了客栈，他们甚至好心地为我单独要了间上房。
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，饱餐一顿，我大张旗鼓地出了房间，坐在客栈大堂，堂而皇之地露出了那张人憎狗嫌的脸。
安静地等待命运的审判。
当初从村子里逃出来是为了活命，可丧家之犬的日子太苦了，我不想活了。
既然扫把星的命运就是被人厌弃不得好死，那我认命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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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麻木地坐在椅子上，心甘情愿地套上命运的绞索。
那个不是西岭村的扫把星吗?怎么到这儿来了?
你认识?
我去西岭村听课的时候见过她。
终于，清晰的议论声如我所愿般传进了我的耳朵，也传进了那家人的耳朵。
肉眼可见，那对夫妇变了脸色。
只有小丫头睁着懵懂的眼睛，捧着糕点吃得开心。
目的已经达成，我怀揣着恨意淋漓的畅快，起身回了房间。
我可以直接离开的，但我不想，我近乎自虐般地强迫自己留在客栈，等待命中注定的恶毒的咒骂和驱赶。
我在房间内枯坐了一整夜，无事发生。
第二日，在店家躲闪的目光里，我知道了那对夫妇已经连夜离开的消息。
我自嘲地笑了笑，那短暂的一日的善意，已经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施舍。
他们只是对我避之唯恐不及，已然是天大的善良。
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。
他们留了东西给你。
店家拿出一个包袱放到柜台上，便远远地躲开了。
我茫然地打开，发现是一身干净的衣衫，还有一个粉色绣小兔子的香囊。
我记得这个香囊，一直挂在玉儿腰间。
7
香囊里，有十两纹银，一块刻有大雁的玉佩，还有一个有些磨损的平安符。
我捏着那个平安符，泣不成声。
好半晌，我才勉强稳住情绪。
那家人，可有什么话留给我?
店家迟疑片刻，远远地朝我说道: 那位小小姐说，她家在京城，若你有机会去，就凭着玉佩去府上寻她，她带你去买卢家铺子的花灯。
那位老爷也留了一句话，店家从袖中拿出一张纸，一字一字地照着念道，宵行者能无为奸，而不能令狗无吠也。
这句话先生也教过，夜行者能保证自己不行作奸犯科之事，却不能强迫恶犬不对自己吠叫。
可若我便是灾祸本身，又该如何对恶犬的吠叫无动于衷?
我不杀伯仁，伯仁却因我而死。
人人对我避之唯恐不及，我便愈发贪恋那一点难得的温暖和善意。
可一旦有人对我施以援手，我又会在唯恐连累对方的惶恐中如履薄冰。
他和溟柳先生一样，都想拉我一把，可万恶之人尚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。
而我对这世间最大的善意，就是立刻去死。
我换上了那套崭新的衣衫，春水初生般的苍葭色，如同初春里发出的第一根新枝，生机勃发。
穿着这样好看的衣裳去死，也不知道来世能不能投个好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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死在客栈会影响店家生意，死在大街上会吓到路人。
于是我走了好远的路，寻了处僻静地赴死。
白绫绕过槐树，不待我将脖子套进去，一只呼啸而来的羽箭划破白绫，死死钉在了树干上。
我看着那只入木三分的羽箭，暗自叹了口气。
可惜啊，再偏两寸，就能射穿我的脖子了。
我带着几分没死成的怨气看过去，只见一行七个骑马的壮汉，手持砍刀，额头绑着红色的巾帛，笑得龇牙咧嘴。
旁边还有一个被挟持的车夫，手握缰绳，脖子被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抵着，稍有不慎便会血溅三尺。
我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影，有些羡慕。
小娘子有什么想不开的，来跟哥哥说说，哥哥帮你开解开解。
为首的壮汉话音刚落，其余人便发出一阵哄笑，像是冷却的猪油，黏腻得令人作呕。
我突然又想起了张屠夫的猪肉摊子。
你们是西崖山的山匪。
小娘子听过我等的名号?不过我们可不是什么山匪，我们红巾军乃义军。如今这世道乱得紧，我瞧小娘子你也是那苦命人，不如随我等上山，一起快活快活。
我盯着为首的那厮看了半晌，眼神淫邪，神态猥琐，仗着一身的力气，不知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混账事。
你是他们的大当家?
这是我们三当家。
三当家能做主吗?我目露迟疑。
三当家面色一凝，眼神瞬间冷了下来，阴恻恻的，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只可惜随行的人看不懂眼色: 自然是能做主的，小娘子你只需把我们三当家伺候好，自然有享不完的福。
如此，便谢过三当家了。
我弯了弯嘴角，温顺得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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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此番下山是为了劫持一个镖队。
那个可怜的车夫因要赶车侥幸留得一命，至于其余人，无一活口。
这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，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，心跳不受控地加快，脑中那根弦被绷紧。
甫一上山，我便见到了他们的大当家，竟是一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。
他一看见我便皱紧了眉: 不可恃强凌弱，不可欺辱妇人幼童，你们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?
这位大当家显然极具威信，他话音刚落，带我上山的一行人便立刻紧张了神色。
冤枉啊大哥，这位小娘子是自愿随我们上山的。
对对对，大当家，我们上山的时候遇到这位小娘子轻生，这才救了她。
大当家看向我，似乎在等我的答案。
我确实是自愿上山的。
眼见这群匪徒松了口气，我继续说道: 我也想看看奸淫掳掠、无恶不作的恶人，究竟长什么样子。
所有人都变了脸色。
你个贱人，找死
三当家拎着我的领子，一把将我拽到面前，那张扭曲又丑陋的脸在我面前放大。
我本就一心寻死，你挡了我的死路，算起来，你还欠我一条命呢。
那张本就丑陋的脸在怒火的加持下愈发扭曲，甚至显出了几分滑稽，我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11
老三，放开她。
三当家不情不愿地松开我，眼神凶狠，牙关紧咬。
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衫，默默想着死前拉他们垫背算不算添功德。
这位姑娘想必对我们红巾军有什么误解。
我看向那位大当家，端的是一副朗月清风的正人君子模样，只可惜，脑子不好。
当今圣上昏庸，奸臣当道，民不聊生。
河东、河北道久旱无雨，岭南、淮南道暴雨成灾，这便是上天降下的启示。
我等不过顺应天命揭竿而起，劫富济贫，惩治贪官污吏，何错之有?
那他又何错之有?我指向那个被劫持的车夫。
大当家皱了皱眉: 起义非易事，更何况我也要为山上的弟兄负责。
所以，你便要劫他人的富，济你自己的贫?恃强凌弱说成惩奸除恶，借大义之名掩饰贪婪暴虐之实，怎会有如此伪善、如此厚颜无耻之辈。
大当家脸色愈发难看: 手下的兄弟有时行事确实失于鲁莽，我会重新申明军纪，明正典刑，以……
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手上不沾血，就不算作恶?罪孽他人来担，名声倒是你的，大当家，这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。
我无意害人，尚且日日夜夜惶恐难安；你巧言令色、虚伪矫饰、手上罪孽无数，凭什么如此心安理得?
你知道我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?圣上不仁，民间怨声载道，故天降灾星，惩治凶孽。
眼看这帮匪徒慌张了神色，面色苍白如纸，我满意地弯起了嘴角。
灾星现，万恶伏诛。
12
有人的刀咣当砸到了地上，伴随着这道突兀的声响，外头突然乱了起来。
有人冲进了营帐，慌张地叫喊道: 大当家，不好了有官兵杀上来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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