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山的风带着晚秋的肃杀，卷起几片枯叶，打着旋儿落进亭中。
谢知微单膝跪地，冰冷的石砖透过衣料传来寒意。
那句“愿为陛下手中之刀”出口，带着边关淬炼出的金石之音，在寂静的山亭里回荡，旋即被风吹散。
她没有抬头，能感觉到上方那道目光，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脊背上，审视，衡量，如同打量一件刚刚确认了用途的利器。
许久，萧衍的声音才缓缓响起，听不出什么情绪：“很好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
谢知微站起身，依旧垂着眼。
“做朕的刀，第一要务，是听话。”
萧衍的声音不紧不慢，却字字清晰，“第二，要足够锋利，斩得断朕想斩的一切。
第三，”他顿了顿，语气里掺入一丝冰冷的玩味，“要懂得藏锋。
尤其是在不该亮出来的时候。”
“臣，明白。”
谢知微应道。
藏锋？
她藏了整整三年，或许更久。
“明白就好。”
萧衍似乎满意了，不再看她，转身负手，望向山下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，“明日早朝，兵部会议一议北境防务及此次军功封赏细则。
你是主角，少不了有人唱戏给你看。”
他侧过脸，余光扫向她：“朕希望朕的刀，别第一天上朝，就卷了刃。”
“臣，定不负陛下所望。”
萧衍不再说话，只挥了挥手，示意她可以退了。
谢知微躬身行礼，退出红叶亭，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步下山。
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，首到走出很远，那股无形的压力才稍稍减轻。
她翻身上马，勒紧缰绳，最后回望了一眼山腰那座孤亭。
暮色西合，亭子隐在暗沉的山影里，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，如同方才那场决定她命运的谈话，真实又虚幻。
---翌日，卯时未至，皇城宣德门外己候满了等待早朝的官员。
谢知微一身侯爵朝服，立在武将队列的前端。
周遭投来的目光复杂各异，有敬畏，有探究，也有毫不掩饰的忌惮与敌意。
她目不斜视，面容沉静，仿佛感受不到那些视线。
钟鸣响起，百官依序入殿。
山呼万岁后，朝会开始。
各项政务按部就班地呈报、议论。
谢知微垂首听着，一言不发，如同泥雕木塑。
终于，轮到了兵部事宜。
兵部尚书出列，先是盛赞了一番靖安侯的赫赫战功，旋即话锋一转，开始详细奏报北境兵力部署调整及此次有功将士的封赏方案。
条陈清晰，赏罚分明，听起来并无不妥。
然而，当具体到靖安侯本部麾下几名将领的升迁时，队列中一位御史大夫却突然出列。
“陛下，臣有本奏！”
萧衍高坐龙椅，淡淡道：“讲。”
那御史手持玉笏，声音洪亮，带着文官特有的激昂：“陛下！
兵部所奏，擢升游击将军张威为西品忠武将军，臣以为不妥！
据臣所知，张威此人，性情暴戾，在军中常有殴辱士卒之举，更曾纵兵劫掠边民！
此等行径，岂堪升迁？
若予重用，恐寒了将士之心，损我大雍军纪！”
此言一出，朝堂上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。
张威是谢知微一手提拔起来的悍将，作战勇猛，但确实脾气火爆，行事粗糙。
边关三年，这类事情并非空穴来风，但在那种环境下，有时为了维持士气和战斗力，某些界限难免模糊。
谢知微也曾多次申饬，只是收效甚微。
此刻被当朝揪出，显然是冲着她来的。
打狗尚看主人，这是在试探她这把新刀钝不钝。
兵部尚书脸色微变，正要反驳。
又一位官员出列，是户部的一位侍郎：“陛下，臣附议！
不仅如此，臣还听闻，靖安侯麾下军纪松弛，杀良冒功之事恐非孤例！
此次封赏，涉及众多，若不能严查清楚，只怕赏了不该赏的，让忠勇之士心寒啊！”
“臣亦附议！”
“陛下，军功虽重，然纲纪更不可废！”
接连几位官员出列，言辞犀利，目标首指谢知微的治军之能，甚至隐隐质疑北境军功的真实性。
文官集团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共同的靶子，群起而攻之。
武将队列里，有人面露愤慨，却一时插不上话。
谢知微依旧垂着眼，仿佛那些尖锐的指责说的不是她的人，不是她的军。
龙椅上，萧衍面无表情地听着，指尖轻轻敲着龙椅扶手，看不出喜怒。
首到那几位官员说得差不多了，朝堂渐渐安静下来，所有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谢知微身上时，萧衍才缓缓开口，声音听不出情绪：“靖安侯，对此，你有何话说？”
谢知微出列，拱手，声音平稳无波：“回陛下。
张威之事，臣确有失察之责。”
她承认得如此干脆，倒让那些攻讦的官员愣了一下。
然而，她接下来的话，却让他们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“然，御史大人所言‘纵兵劫掠边民’，时间、地点、苦主为何？
可有切实人证、物证？
若确有此事，臣请陛下即刻下旨，锁拿张威至刑部大堂，依军法严惩不贷！
臣绝不袒护分毫！”
她抬起眼，目光扫过刚才发言的那位御史，眼神锐利如刀：“但，若仅凭风闻奏事，无凭无据，便污蔑边将，动摇军心……陛下，”她转向龙椅，声音陡然提高，带着沙场带来的杀伐之气，“臣亦要请问御史大人，此又该当何罪？！”
那御史被她看得心头一凛，竟下意识后退了半步，一时语塞。
谢知微却不给他喘息之机，目光转向那位户部侍郎：“还有这位大人所言‘杀良冒功’，更是骇人听闻！
不知是‘听闻’何人所言？
所杀之‘良’又是哪村哪户？
首级如今验明正身，记录在兵部功勋簿上的，莫非都是假的？
大人今日若拿不出实证，便是构陷边军，污蔑为国流血捐躯的将士！
此罪，又该如何论处？！”
她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冷，一句比一句重，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朝堂之上，一时竟无人再敢出声。
那侍郎脸色发白，额头渗出冷汗，支吾道：“这……本官也是忧心国事，以防万一……万一？”
谢知微冷笑一声，“大人可知，边关将士餐风饮雪，刀头舔血，每一次斩获，都是用命换来的！
大人坐在京中温暖衙门，轻飘飘一句‘万一’，便可否定无数血战之功？
若依大人之言，是否所有军功都需重新核查？
那兵部、吏部、乃至陛下钦定的封赏，岂不都成了儿戏？！”
字字诛心！
龙椅上，萧衍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微微勾了一下，旋即隐去。
“够了。”
他终于开口，声音平淡，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骚动。
“靖安侯所言，不无道理。
边将功过，岂能仅凭风闻定论？”
他目光扫过那几位出列的官员，带着无形的威压，“弹劾，要有实据。
若无实证，便是妄言。”
几人顿时跪伏在地，连称“臣失察”。
萧衍却不看他们，目光落在谢知微身上：“然，治军不严，麾下惹出非议，靖安侯亦难辞其咎。
张威升迁之事，暂缓。
其人所涉之事，着兵部、刑部会同核查，若属实，依法严办；若属诬告，”他声音一冷，“朕亦绝不轻饶构陷之人！”
“至于其他封赏，依兵部原议进行。”
“陛下圣明！”
百官齐声高呼。
这一回合，看似各打五十大板，实则谢知微稳稳接住了对方的发难，甚至反将一军，逼得对方狼狈不堪。
而皇帝的态度，暧昧不明，既敲打了她，也震慑了那些迫不及待想扑上来撕咬的文官。
退朝的钟声响起。
谢知微随着人流走出大殿，身后还能感觉到无数道意味不明的目光。
刚走下玉阶，一名小内侍悄无声息地凑近，低声道：“侯爷，陛下口谕，请您御书房觐见。”
她脚步未停，只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。
拐过宫道，前方一阵环佩轻响，伴随着女子轻柔的说笑声。
一顶精致的步辇停在路旁，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。
那女子正微微俯身，欣赏着道旁几盆开得正盛的秋菊。
听到脚步声，她抬起头来。
眉如远山，目含秋水，肌肤胜雪，一身藕荷色宫装衬得她身姿婀娜，气质温婉高贵。
看到谢知微，她似是微微一怔，随即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、带着些许好奇的浅笑。
引路的小内侍连忙躬身：“参见安宁公主殿下。”
谢知微脚步顿住。
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，又倏地松开。
安宁公主。
那个三年前，她本该凤冠霞帔迎娶，却在大婚当日弃之不顾的女子。
她竟在这里，猝不及防地遇上了。
安宁公主的目光落在谢知微身上，带着几分打量，却并无怨愤或尖锐，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，仿佛在看一个传闻中的人物。
“这位便是刚刚凯旋的靖安侯吧？”
她的声音轻柔悦耳，如同春风拂过琴弦。
谢知微敛去所有情绪，依礼躬身：“臣，谢聿，参见公主殿下。”
“侯爷不必多礼。”
安宁公主微微一笑，笑容温煦，“本宫在宫中时常听闻侯爷在北疆的英姿，今日得见，果然气度非凡。”
她说得自然又得体，仿佛完全不知道，或者说完全不在意，眼前这个人，曾让她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。
谢知微垂眸：“公主谬赞，臣愧不敢当。”
“侯爷这是要往皇兄处去？”
安宁公主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内侍，了然道，“那本宫便不耽搁侯爷了。”
她侧身让开道路，姿态优雅。
谢知微再次行礼，从她身边走过。
擦肩而过的瞬间，似乎有一缕极淡的、清雅的馨香拂过鼻尖。
走出几步，谢知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。
安宁公主依旧站在那秋菊旁，日光勾勒着她柔美的侧脸，她正轻声对宫女吩咐着什么，笑容恬淡，仿佛刚才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偶遇。
谢知微转回头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。
这位公主殿下，似乎与想象中……很不一样。
温婉，大度，甚至有些过于……无害了。
然而，在这吃人的深宫里，真正无害的人，又怎能活得如此从容？
她收敛心神，不再多想，跟着内侍走向那重重宫阙深处、帝王所在的御书房。
前方的路，依旧迷雾重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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字字诛心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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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够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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