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汗浸透了里衣。
萧云弈猛地从锦榻上坐起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如同离水之鱼，拼命喘息着。
眼前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景象——冰冷的毒酒滑过喉间，灼烧般的剧痛，金碧辉煌的宫殿在视线中扭曲、崩塌，还有皇兄那张藏在十二旒冕后，冰冷又模糊的脸。
“功高盖主，赏你一杯鸩酒，全你体面。”
呵，好一个体面。
他下意识捂住喉咙，指尖触及温热的皮肤，并没有预料中的剧痛和冰冷。
视线逐渐聚焦，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鲛绡帐顶，鼻尖萦绕着的是他惯用的、带着淡淡雪松味的安神香。
不是阴冷的地府，也不是奢华的囚宫。
是他二十二岁封王开府时，皇兄亲赐的漓王府，是他住了不到三年的寝殿。
窗外天光微熹，鸟鸣清脆。
萧云弈缓缓放下手，摊开在眼前。
这双手，修长有力，骨节分明，皮肤光滑，没有长期批阅奏折留下的薄茧，更没有死前挣扎时抠抓地面留下的伤痕。
这不是他饮下那杯御赐毒酒时三十二岁的身体。
剧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拍打着他重生归来后始终刻意压抑的心防，愤怒、不甘、悲凉、荒谬……最后尽数化为一声极轻、极沉的笑，闷在胸腔里，震得他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发疼。
死了。
又活了。
回到了永熙十年，他二十二岁，还是个刚刚开始学着“荒唐”的闲散王爷。
距离他呕心沥血辅佐皇兄稳坐江山，距离他功高盖主被赐死，整整早了十年。
十年光阴，一场大梦，一场空。
他赤脚下榻，走到梳妆台前。
巨大的水银镜清晰地照出他如今的模样——眉眼精致却带着未散的慵懒，唇色是健康的红，因为刚刚的噩梦，脸色有些苍白，但整体透着一股鲜活的、未被世事彻底磨灭的年轻气。
真好。
又真可笑。
前世他兢兢业业，克己复礼，为君分忧，为民请命，最后换来的是一杯断肠毒酒。
今生……他看着镜中的自己，眼底最后那点波澜彻底沉寂下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顽劣的漠然。
今生，不如换个活法吧。
“王爷？”
门外传来侍女阿阮清冷平稳的声音，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，“可是醒了？
要起身吗？”
萧云弈深吸一口气，再抬眼时，脸上己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、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笑容，仿佛刚才那个从噩梦中惊坐起、满心苍凉的人只是幻影。
“起——” 他拉长了调子，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惯有的慵懒，“再不起，本王这漓王的名头岂不是要改成懒王了？”
阿阮推门而入，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洗漱用具的小丫鬟。
她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，仿佛就算天塌下来，她也会先评估一下砸到王爷的概率再决定要不要提醒。
梳洗完毕，萧云弈拒绝了那套繁琐正式的亲王常服，随手扯了件料子极好但样式极其宽松的绛紫色常袍，墨发用一根玉簪随意一挽，便溜达着去了后花园。
春光明媚，花香袭人。
他却命人抬来了那张特制的、铺了厚厚软垫的檀木椅，又搬出了他那套价值连城的琉璃投壶。
“今天天气好啊，”他歪进椅子里，像没了骨头，指挥着阿阮，“适合帮皇兄批奏折。”
阿阮眼神都没动一下，只沉默地将一叠从宫里送来的、无关痛痒的奏章分门别类，然后依次放入两个精致的青玉壶中——一壶代表“准”，一壶代表“不准”。
这是漓王最近发明的“投壶理政”法，己成功气哭了三位前来劝谏的老御史。
萧云弈拈起一支箭矢，眯着眼，瞄了瞄那三步开外的琉璃投壶。
“哐当！”
一声，箭矢落入“不准”区。
“啧，”他咂咂嘴，“李侍郎又想增拨银两修祖坟？
不准。
他家祖坟都快赶上皇陵气派了，再修就僭越了。”
阿阮面无表情地记录。
又一支箭飞出，“哐啷”落入“准”区。
“嗯，赵御史弹劾京兆尹纵马踏青苗？
准！
让他好好查，查清楚了罚那京兆尹赔钱种地，体验一下民间疾苦。”
他玩得不亦乐乎，仿佛手中决定的不是朝臣的奏请，而是孩童的游戏。
王府管事就是在这时躬身快步走来，脸上带着惯常的焦急：“王爷，漕运衙门那边……”萧云弈微微偏过头仔细听明白了，原来是三千两修渠银子对不上账。
可萧云弈连眼皮都懒得抬。
“就为这点事儿？”
他打断管事，语气轻飘飘的，“还以为北狄打过来了呢。”
前世，他为这类事情耗尽了心血，每一笔账目都亲自核查，每一个蛀虫都严厉惩处，结果呢？
国库是充盈了，吏治是清明了，而他也该死了。
他慢悠悠地又拿起一支箭，在指尖转了转。
“让他们自个儿查去，”他语气散漫，“查不明白就去找谢望栖，他不是刚擢升御史，新官上任三把火么？
让他烧去。”
管事苦着脸：“王爷，这…谢御史日理万机，况且此事乃我等份内之责，推脱是否…哐！”
一声脆响，箭矢力道猛了些，擦着投壶边儿飞过，首接钉进了后面的海棠树干。
萧云弈一拍大腿：“瞧见没？
这就是心急的后果！
一着急，准头就偏了！
办事啊，就跟这投壶一样，得沉得住气。”
他转向管事，语重心长，“三千两银子，它又没长腿，还能飞了不成？”
管事：“……”他实在无法理解投壶和三千两白银之间的深刻联系。
萧云弈摸着下巴，思索片刻，忽然眼睛一亮，击掌道：“有了！
你回去就这么批复：己阅，此渠甚好，可养王八。
让他们照着办！”
管事瞠目结舌：“王、王爷！
这…这批复是否太过儿戏了？”
“儿戏？”
萧云弈嗤笑一声，换了个更瘫的姿势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无人能懂的嘲讽。
“管家啊，你这就不懂了。
本王这是在给他机会。
他若心里没鬼，自然看得懂本王是在点拨他，赶紧把账做平了；他若心里有鬼，今晚就得抱着银子睡不着觉，琢磨本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，是不是在点他‘王八’二字？
这叫心理战，攻心为上，你不懂。”
他摆摆手，示意管事退下，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：“前世…咳，前些日子就是太较真，事事都要弄个明明白白，结果呢？
累死累活，有什么意思？
不如现在，糊糊涂涂，玩玩乐乐，说不定反倒能混个‘福寿绵长’。
这买卖，划算得很。”
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，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前世带来的冷意。
正眯着眼昏昏欲睡，花园月亮门处又响起脚步声。
一名小太监恭敬走进来：“王爷，陛下口谕。”
萧云弈下意识起身，却想到了什么，硬是又躺了回去，只是掀了掀眼皮：“说。”
“陛下说，听闻王爷近日公务繁忙，特派御史台谢望栖谢大人过府，与王爷…探讨切磋，以期共同进步。”
“谢望栖？”
萧云弈转着箭矢的手停住了。
谢望栖，寒门出身，凭实力一步步爬上来，性格冷硬得像块石头，前世最后成为了皇兄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，在以往的许多政务上给萧云弈使过不少绊子的谢望栖。
皇兄这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新刀派来试探自己了？
他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，方才那点困倦和阴郁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顽劣的兴致。
“行啊。”
他笑起来，眼睛微弯，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猫，“让他来。”
他倒要看看，今生提前相遇，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，对上他这摊又烂又滑的泥，会是个什么光景。
这重活一世的荒唐日子，似乎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乐子。
萧云弈猛地从锦榻上坐起，胸口剧烈起伏，如同离水之鱼，拼命喘息着。
眼前似乎还残留着梦中的景象——冰冷的毒酒滑过喉间，灼烧般的剧痛，金碧辉煌的宫殿在视线中扭曲、崩塌，还有皇兄那张藏在十二旒冕后，冰冷又模糊的脸。
“功高盖主，赏你一杯鸩酒，全你体面。”
呵，好一个体面。
他下意识捂住喉咙，指尖触及温热的皮肤，并没有预料中的剧痛和冰冷。
视线逐渐聚焦，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鲛绡帐顶，鼻尖萦绕着的是他惯用的、带着淡淡雪松味的安神香。
不是阴冷的地府，也不是奢华的囚宫。
是他二十二岁封王开府时，皇兄亲赐的漓王府，是他住了不到三年的寝殿。
窗外天光微熹，鸟鸣清脆。
萧云弈缓缓放下手，摊开在眼前。
这双手，修长有力，骨节分明，皮肤光滑，没有长期批阅奏折留下的薄茧，更没有死前挣扎时抠抓地面留下的伤痕。
这不是他饮下那杯御赐毒酒时三十二岁的身体。
剧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拍打着他重生归来后始终刻意压抑的心防，愤怒、不甘、悲凉、荒谬……最后尽数化为一声极轻、极沉的笑，闷在胸腔里，震得他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发疼。
死了。
又活了。
回到了永熙十年，他二十二岁，还是个刚刚开始学着“荒唐”的闲散王爷。
距离他呕心沥血辅佐皇兄稳坐江山，距离他功高盖主被赐死，整整早了十年。
十年光阴，一场大梦，一场空。
他赤脚下榻，走到梳妆台前。
巨大的水银镜清晰地照出他如今的模样——眉眼精致却带着未散的慵懒，唇色是健康的红，因为刚刚的噩梦，脸色有些苍白，但整体透着一股鲜活的、未被世事彻底磨灭的年轻气。
真好。
又真可笑。
前世他兢兢业业，克己复礼，为君分忧，为民请命，最后换来的是一杯断肠毒酒。
今生……他看着镜中的自己，眼底最后那点波澜彻底沉寂下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顽劣的漠然。
今生，不如换个活法吧。
“王爷？”
门外传来侍女阿阮清冷平稳的声音，听不出一丝情绪起伏，“可是醒了？
要起身吗？”
萧云弈深吸一口气，再抬眼时，脸上己挂起了那副玩世不恭、对什么都浑不在意的笑容，仿佛刚才那个从噩梦中惊坐起、满心苍凉的人只是幻影。
“起——” 他拉长了调子，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惯有的慵懒，“再不起，本王这漓王的名头岂不是要改成懒王了？”
阿阮推门而入，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洗漱用具的小丫鬟。
她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，仿佛就算天塌下来，她也会先评估一下砸到王爷的概率再决定要不要提醒。
梳洗完毕，萧云弈拒绝了那套繁琐正式的亲王常服，随手扯了件料子极好但样式极其宽松的绛紫色常袍，墨发用一根玉簪随意一挽，便溜达着去了后花园。
春光明媚，花香袭人。
他却命人抬来了那张特制的、铺了厚厚软垫的檀木椅，又搬出了他那套价值连城的琉璃投壶。
“今天天气好啊，”他歪进椅子里，像没了骨头，指挥着阿阮，“适合帮皇兄批奏折。”
阿阮眼神都没动一下，只沉默地将一叠从宫里送来的、无关痛痒的奏章分门别类，然后依次放入两个精致的青玉壶中——一壶代表“准”，一壶代表“不准”。
这是漓王最近发明的“投壶理政”法，己成功气哭了三位前来劝谏的老御史。
萧云弈拈起一支箭矢，眯着眼，瞄了瞄那三步开外的琉璃投壶。
“哐当！”
一声，箭矢落入“不准”区。
“啧，”他咂咂嘴，“李侍郎又想增拨银两修祖坟？
不准。
他家祖坟都快赶上皇陵气派了，再修就僭越了。”
阿阮面无表情地记录。
又一支箭飞出，“哐啷”落入“准”区。
“嗯，赵御史弹劾京兆尹纵马踏青苗？
准！
让他好好查，查清楚了罚那京兆尹赔钱种地，体验一下民间疾苦。”
他玩得不亦乐乎，仿佛手中决定的不是朝臣的奏请，而是孩童的游戏。
王府管事就是在这时躬身快步走来，脸上带着惯常的焦急：“王爷，漕运衙门那边……”萧云弈微微偏过头仔细听明白了，原来是三千两修渠银子对不上账。
可萧云弈连眼皮都懒得抬。
“就为这点事儿？”
他打断管事，语气轻飘飘的，“还以为北狄打过来了呢。”
前世，他为这类事情耗尽了心血，每一笔账目都亲自核查，每一个蛀虫都严厉惩处，结果呢？
国库是充盈了，吏治是清明了，而他也该死了。
他慢悠悠地又拿起一支箭，在指尖转了转。
“让他们自个儿查去，”他语气散漫，“查不明白就去找谢望栖，他不是刚擢升御史，新官上任三把火么？
让他烧去。”
管事苦着脸：“王爷，这…谢御史日理万机，况且此事乃我等份内之责，推脱是否…哐！”
一声脆响，箭矢力道猛了些，擦着投壶边儿飞过，首接钉进了后面的海棠树干。
萧云弈一拍大腿：“瞧见没？
这就是心急的后果！
一着急，准头就偏了！
办事啊，就跟这投壶一样，得沉得住气。”
他转向管事，语重心长，“三千两银子，它又没长腿，还能飞了不成？”
管事：“……”他实在无法理解投壶和三千两白银之间的深刻联系。
萧云弈摸着下巴，思索片刻，忽然眼睛一亮，击掌道：“有了！
你回去就这么批复：己阅，此渠甚好，可养王八。
让他们照着办！”
管事瞠目结舌：“王、王爷！
这…这批复是否太过儿戏了？”
“儿戏？”
萧云弈嗤笑一声，换了个更瘫的姿势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、无人能懂的嘲讽。
“管家啊，你这就不懂了。
本王这是在给他机会。
他若心里没鬼，自然看得懂本王是在点拨他，赶紧把账做平了；他若心里有鬼，今晚就得抱着银子睡不着觉，琢磨本王是不是知道了什么，是不是在点他‘王八’二字？
这叫心理战，攻心为上，你不懂。”
他摆摆手，示意管事退下，声音懒洋洋地飘过来：“前世…咳，前些日子就是太较真，事事都要弄个明明白白，结果呢？
累死累活，有什么意思？
不如现在，糊糊涂涂，玩玩乐乐，说不定反倒能混个‘福寿绵长’。
这买卖，划算得很。”
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，他却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前世带来的冷意。
正眯着眼昏昏欲睡，花园月亮门处又响起脚步声。
一名小太监恭敬走进来：“王爷，陛下口谕。”
萧云弈下意识起身，却想到了什么，硬是又躺了回去，只是掀了掀眼皮：“说。”
“陛下说，听闻王爷近日公务繁忙，特派御史台谢望栖谢大人过府，与王爷…探讨切磋，以期共同进步。”
“谢望栖？”
萧云弈转着箭矢的手停住了。
谢望栖，寒门出身，凭实力一步步爬上来，性格冷硬得像块石头，前世最后成为了皇兄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，在以往的许多政务上给萧云弈使过不少绊子的谢望栖。
皇兄这就迫不及待地把他的新刀派来试探自己了？
他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表情，方才那点困倦和阴郁一扫而空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顽劣的兴致。
“行啊。”
他笑起来，眼睛微弯，像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猫，“让他来。”
他倒要看看，今生提前相遇，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，对上他这摊又烂又滑的泥，会是个什么光景。
这重活一世的荒唐日子，似乎终于来了点有意思的乐子。
相关推荐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