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烬里的尘埃

第一章：灰烬镇的铁锈与星尘埃索斯大陆的风总带着股铁锈味。

尤其是在边境的灰烬镇，这味道像个赖着不走的老酒鬼，白天攀在铁匠铺的烟囱上打盹，夜里就钻进家家户户的窗缝，在床脚堆起细碎的沙砾——那是从百里外的古战场吹来的，混着陈年的血渍与破碎的甲片，被当地人叫做“诸神的头皮屑”。

凯不喜欢这味道。

他蹲在铁匠铺后巷的磨刀石前，手里的凿子正跟一块烧红的铁锭较劲。

十六岁的少年骨架还没长开，胳膊上的肌肉却像老树根似的盘虬着，每一次锤击都让脚下的石板发出痛苦的呻吟。

铁锭在淬火时溅起的白雾里扭曲，最终成了马蹄铁的形状，边缘却歪歪扭扭，像条没吃饱的蛇。

“又走神了？”

老霍克的声音从浓烟里钻出来，像块烧红的烙铁砸在凯耳边。

铁匠铺的主人总爱把自己裹在满是火星的皮围裙里，那张被炉火熏成紫铜色的脸，沟壑里似乎都嵌着铁屑。

他抡起锤子敲了敲凯手里的马蹄铁，“这玩意儿能钉在马掌上？

怕是马都会笑话你——它宁愿光着脚踩过荆棘丛。”

凯的耳朵红了。

他确实走神了，刚才盯着铁锭上跳动的火光时，忽然想起昨天在镇外看到的景象：古战场的迷雾里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幽蓝的光，像被遗落在荒原上的星星。

“师傅，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“那边的雾……好像比往常浓了。”

老霍克往炉膛里添了块煤，火焰“呼”地蹿起来，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。

“管它浓不浓，那地方是禁地。

你爷爷在时就说过，古战场底下埋着不该碰的东西，碰了的人，骨头都能被风刮成粉末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凯的手上——那双手粗糙得不像少年，掌心却没有寻常铁匠该有的“魔法印记”。

在埃索斯，铁匠是离魔法最近的凡人。

真正的大师能听懂金属的语言，让火焰顺着指尖跳舞，在铁器上刻下会发光的符文。

可凯不行，他像块捂不热的石头，无论老霍克怎么教，那些符文到了他手里，永远只是歪歪扭扭的划痕。

镇上的人都叫他“哑铁”，说他是被魔法抛弃的孩子。

“把这块马蹄铁重做，”老霍克丢下这句话，转身去翻找墙角的铁料。

他的背影在火光里佝偻着，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老橡树。

凯看着师傅的背影，心里像塞了团生锈的铁丝——他知道，老霍克比谁都希望他能学会魔法锻造，毕竟，他是凯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。

傍晚的风带着凉意溜进铁匠铺，卷起地上的铁屑打着旋儿飞。

凯终于把第二块马蹄铁敲得像样了些，边缘的弧度像新月，淬火时发出的“滋滋”声，听着都比刚才顺耳。

他刚想把铁蹄扔进冷水桶，却发现墙角的工具箱空了——早上带出去修犁的凿子不见了。

“师傅，我去趟古战场那边。”

凯抓起墙角的粗布包，里面装着几块干粮和打火石。

老霍克从一堆废铁里探出头，眉头拧成了疙瘩：“天黑前必须回来。

要是敢跨过那道石墙……我知道，”凯接话，“您就把我的锤子扔进熔炉里。”

老霍克没再说话，只是往炉膛里添了块更大的煤。

火焰发出“噼啪”的声响，像在叹气。

灰烬镇往南走三里地，就是古战场的边界。

一道用巨石垒成的矮墙横在荒原上，石头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，像一条条凝固的蛇。

据说这墙是三百年前修的，用来挡住那些从战场深处跑出来的“东西”。

可如今，藤蔓己经把石缝填得满满当当，有些地方甚至被风蚀出了窟窿，像老人掉了牙的嘴。

凯沿着墙根走，眼睛在草丛里仔细地扫。

傍晚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像个瘦高的巨人跟着他。

风里的铁锈味更浓了，还混着点奇怪的甜腥味，像是野蔷薇腐烂在泥里的味道。

“应该是掉在这边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踢开脚边一块松动的碎石。

碎石滚进墙根的窟窿里，发出“咚”的闷响，惊得几只乌鸦从枯树上扑棱棱飞起，黑黢黢的翅膀扫过夕阳，把天空划出几道破口子。

就在这时，他看到了那抹幽蓝的光。

不是昨天远远看到的模糊一团，而是从墙内的荒原深处渗出来的，像融化的冰水在草叶间流动。

那光芒忽明忽暗，仿佛有生命似的，每一次闪烁都让空气里的甜腥味浓上几分。

凯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，像有只兔子在胸腔里乱撞。

他知道自己该转身就走，老霍克的警告还在耳边嗡嗡响。

可那光芒像根无形的线，牵着他的目光往石墙的窟窿里钻——窟窿后面的草被踩倒了一片，隐约能看到一串奇怪的脚印，不像人，也不像镇上见过的任何野兽，倒像是某种长着利爪的东西，脚趾缝里还沾着暗红色的泥土。

“也许是迷路的旅人？”

凯咬了咬嘴唇。

他想起去年冬天，有个从南方来的商人在古战场附近冻僵了，是爷爷把他背回镇上救了过来。

他蹲下身，小心翼翼地从窟窿里钻了过去。

石墙上的藤蔓刮过他的胳膊，留下几道痒痒的红痕，像被小猫的爪子挠过。

墙那边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。

风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了，连草叶摩擦的声音都低了八度。

夕阳的金辉穿过稀疏的云层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，那些影子却像是活的，在缓慢地蠕动。

凯握紧了手里的匕首——那是爷爷留给他的，刀柄上刻着朵早就磨平的花。

他顺着那串脚印往前走，每一步都踩在枯脆的草茎上，发出“咔嚓”的轻响，在这诡异的寂静里格外刺耳。

荒原深处散落着许多东西：锈成废铁的头盔，断成两截的长矛，还有半埋在土里的骷髅头。

有个头盔的面甲裂了道缝，夕阳从缝里钻进去，在地上投下道细长的光，像只窥视的眼睛。

那幽蓝的光越来越亮了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。

凯放慢脚步，猫着腰往前挪，心脏“咚咚”地撞着肋骨，震得耳膜发疼。

光芒是从一具骸骨上发出来的。

那骸骨比普通人类的骨架大上一圈，肋骨像折断的船桨，指骨又细又长，指节处还留着尖锐的凸起。

它半靠在块黑色的岩石上，胸口的位置插着柄断剑，剑身己经锈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。

而那幽蓝的光，就来自骸骨的脖颈处——那里挂着半块青铜残片，巴掌大小，边缘参差不齐，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纹路，像是把星星碾碎了撒在上面。

残片上的纹路在动。

凯使劲眨了眨眼，怀疑是自己眼花了。

可再定睛一看，那些纹路确实在缓慢地流转，像条被困在金属里的河，幽蓝的光随着纹路的流动忽明忽暗，把骸骨的眼眶映得像是两团跳动的鬼火。

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。

镇上的老人们说，古战场里有诸神遗留的宝藏，也有吞噬灵魂的诅咒。

这残片，会是哪一种？

就在凯犹豫着要不要靠近时，一阵低沉的嘶吼从岩石后面传了过来。

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互相摩擦，又带着点野兽般的贪婪，听得人头皮发麻。

紧接着，一只爪子从岩石后面探了出来。

那爪子裹在暗绿色的鳞片里，指甲是暗黄色的，弯曲着像把把小镰刀，落在地上时，坚硬的石头都被划出了几道白痕。

凯的呼吸瞬间停住了。

他认得这爪子——镇上的猎人说过，这是“腐爪兽”，一种生活在废墟里的魔物，以腐烂的尸体为食，爪子上的毒液能让皮肉在瞬间溃烂。

腐爪兽的脑袋慢慢探了出来。

它的眼睛是浑浊的黄色，没有瞳孔，鼻子里不断喷出带着腥臭味的白气。

它似乎没注意到凯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骸骨胸口的青铜残片上，喉咙里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音，像是在流口水。

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，脚踩在块松动的骨头碎片上，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轻响。

腐爪兽猛地转过头，黄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凯。

它张开嘴，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尖牙，牙缝里还挂着暗红色的肉丝。

跑！

这个念头刚从凯的脑子里冒出来，腐爪兽己经像支绿色的箭射了过来。

它的速度快得惊人，带起的风里全是腐烂的臭味，熏得凯几乎要吐出来。

凯猛地往旁边一扑，躲开了腐爪兽的扑咬。

魔物的爪子擦着他的后背过去，带起一阵火辣辣的疼，粗布衣服像纸一样被撕开了。

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，拔腿就往石墙的方向跑。

可腐爪兽显然不想放过他，嘶吼着追了上来，爪子在地上刨出深深的沟痕，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
凯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。

他能感觉到魔物的气息就在身后，那股腥臭味像条蛇，缠住了他的脖子。

他拼命地跑，脚下的碎石不断打滑，好几次差点摔倒。

就在他离石墙只有几步远的时候，腐爪兽突然加速，猛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。

凯像个破布娃娃似的飞了出去，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
他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，嘴里涌上一股铁锈味——跟这古战场的风一个味道。

腐爪兽扑到他身上，腥臭的口水滴在他的脸上，黄色的眼睛里满是残忍的光。

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，他仿佛看到了老霍克的脸，看到了铁匠铺里跳动的火焰。

原来那些关于古战场的传说都是真的，碰了不该碰的东西，骨头都会被风刮成粉末……等等。

那幽蓝的光怎么变亮了？

凯睁开眼，看到那具骸骨脖子上的青铜残片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，就在他手边不远的地方。

此刻，残片上的星纹像是活了过来，疯狂地流转着，发出的光芒越来越亮，把周围的荒原都染成了一片幽蓝。

更奇怪的是，那些星纹似乎在往他的方向延伸。

一道细细的蓝光顺着地面爬过来，像条小蛇，轻轻舔了舔他的手指。

就在蓝光碰到他皮肤的瞬间，凯感觉一股暖流突然从指尖涌进身体，顺着血管流遍西肢百骸。

他原本酸痛的肌肉突然充满了力量，后背的伤口好像也不那么疼了。

腐爪兽似乎很害怕这蓝光，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，往后退了两步。

但它眼里的贪婪很快压过了恐惧，再次张开嘴，朝凯的喉咙咬了过来。

这一次，凯没有闭眼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，只觉得手臂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，猛地抓起地上的青铜残片，朝着腐爪兽的脑袋砸了过去。

残片撞上魔物额头的瞬间，发出一声清脆的“叮”响，像是风铃被敲响了。

紧接着，一道耀眼的蓝光从残片上爆发出来，形成一个巨大的星纹，像张网似的罩住了腐爪兽。

魔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，身体在蓝光里剧烈地抽搐起来，暗绿色的鳞片一片片脱落，露出底下粉红色的皮肉，很快又在蓝光中消融，化作一缕缕黑烟。

不过几息的功夫，刚才还凶神恶煞的腐爪兽，就彻底消失了，只在地上留下一滩散发着焦味的黑灰。

蓝光渐渐褪去，青铜残片重新变得黯淡，那些星纹也恢复了缓慢流转的样子，安静地躺在凯的手心。

凯瘫坐在地上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。

他看着手里的残片，又看了看地上的黑灰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
刚才发生的一切，像场光怪陆离的梦。

风又开始吹了，带着熟悉的铁锈味，却好像比刚才清爽了些。

夕阳己经沉到了地平线以下，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橘红色的晚霞，像块被打翻的颜料。

凯慢慢站起身，把青铜残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，紧贴着胸口。

残片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些。

他知道，从捡起这东西的那一刻起，有些事情就不一样了。

他回头望了眼古战场深处，黑暗己经像潮水般涌了过来，吞噬了骸骨，也吞噬了刚才那片幽蓝的光。

只有风吹过荒原的声音，呜呜咽咽的，像是有人在哭。

“该回去了。”

凯对自己说。

他转身，快步穿过石墙的窟窿，沿着来时的路往灰烬镇走。

夜色越来越浓，路边的野草在风里摇晃，影子在月光下张牙舞爪，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。

凯摸了摸怀里的青铜残片，冰凉的金属上，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爆发的暖意。

他不知道这残片到底是什么，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选择自己这个“哑铁”。

但他能感觉到，残片在发烫，像颗正在苏醒的心脏。

铁匠铺的灯光己经出现在前方，昏黄的光晕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温暖。

凯加快了脚步，却没注意到，他后颈的皮肤上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淡蓝色的印记，形状像片小小的星尘，在月光下若隐隐现。

那是被标记的痕迹。

古战场的风卷着残片留下的余温，追着少年的背影，溜进了灰烬镇的夜色里。

而在镇外的荒原深处，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睁开了，闪烁着贪婪的光，朝着铁匠铺的方向，缓慢地移动过来。

铁锈与星尘的味道，在夜色里交织着，像一首即将奏响的序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