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嫌我碾豆子的手粗糙,不会吟诗作对。
等他上京赶考时,谢氏一族却忽然上门,说是昔年曾与陆家女定下过婚事。
小姑子得知险些哭晕在床。
那谢三郎整日斗鸡遛狗,是陵州出了名的纨绔我才不嫁
我叹了口气,提议道: 要不,让我来?
反正也是要换个夫君的。
1
闻言,面容娇俏的女郎从陆母怀中抬起头,泪眼婆娑哽咽道:
真的吗?年年姐,你当真愿意替我嫁入谢家?
陆母训斥她: 休要胡言乱语,年年是你大兄的未婚妻,怎能……
娘你又不是不知道,大兄压根不同意这门亲事
我站在一旁,听到这句话感到有些难堪地垂下头。
陆砚不喜我。
自打我来到陆家后,他便从未给过我好脸色,素日来神情冷淡。
宋陆两家本是世交。
当年爹爹蒙冤入狱,临终前匆忙地将我托付给陆家。
陆伯伯含泪许诺: 就让咱做个儿女亲家吾儿陆砚正好堪配年年。
一言便敲定了两家的婚事。
走之前,阿娘抱着我不停叮嘱,日后你便是陆家妇,不再是宋家女,且记住了
我那时穿着破旧的衣裙,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有些愣傻,头发凌乱的犹如小叫花子。
年幼的小姑子面露嫌弃,扯着大人的袖口撒娇: 阿爹,我不要和乞丐住一块。
我想说,我不是乞丐,结果嘴张开半天,也没喊出声来。
陆母虽不喜丈夫擅自做下的决定,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。
陆砚更是如此。
他长得清隽,我见貌心喜,便日日跟在后头,提着裙摆问:
你、你什么时候娶我呀?
少年郎被问得烦了,就会将书卷拢圆,轻敲我脑门,野丫头,你仔细瞧着,等院子里的桃树结了果,我便迎你入门。
好。
我把玩笑当成了真,日日小心照看院子里的那株桃树。
可惜,天真无忧的日子没过多久。
身为举人的陆伯伯忽然去世。
他一离世,陆家便急速衰落,从二进院子到落魄草屋,也不过三年的时日。
桃树上结起了一茬又一茬的果子。
我害怕被丢下,又去追着陆砚问: 你能娶我了吗?
他有位女扮男装的同窗,见状捂着肚子嘲笑道: 阿砚,你居然还有个跟屁虫当童养媳哩
他站在一旁,也不阻拦,只是依旧神色冷淡地拒绝: 我要先考中功名,再考虑成家的事。
我想了想也是。
毕竟是个读书人呢。
浑然不知,只要不想,多的是借口。
2
可失去顶梁柱,一家四口的吃用也成了问题,更别谈供人读书了。
陆母日夜点着蜡烛绣帕子,也挣不来几个铜钱。
见状,我拆了阿娘留下的那支玉簪,找原先的厨娘学了一门做豆腐的手艺。
点豆腐辛苦,碾豆子的时候能把皮都蹭破。
春来冬往,细嫩的掌心结起了厚厚的茧。
我碾了好多的豆子,才攒够让陆砚读书的束贿。
陆砚不知道。
他一直以来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,觉得银子能从天下掉下来。
所以当那位女扮男装的同窗过生辰时,他没有犹豫,买下了一盒胭脂铺里最贵的脂粉送给她。
足足二十两银。
我没忍住,哭着朝他质问: 明明有二百文的,也有十两的,你为何偏偏选了这个
少年郎皱着眉头,语气漫不经心: 你手粗糙,用差的也无碍,阿月一双柔荑如凝脂,总得细心护着。
阿月便是那位同窗。
我已记不得当时的心情,只记得足足有三日没同他说过话。
陆砚大约是察觉到不对,便亲自削了根木簪子来找我道歉。
我如同扑火的飞蛾,贪图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。
等到他上京赶考时,我已经快二十岁了,是远近闻名的老姑娘。
出发前,我忐忑地拽紧了他袖子,不管高不高中,你回来便娶我可好?
陆砚上了船,当着许多看客的面,拂开我的手,皱眉道: 宋年年,你就这般不知廉耻急着嫁人?
我若想娶自然会提,何须你次次来问。
他的话语化作刀刃,刺开了我胸膛,只余下密密麻麻的疼痛。
我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,心想:
事不过三。
陆郎啊陆郎,我不要再等你了。
3
谢氏一族的提亲来得匆忙。
许是见陆家又出了位举人,还有可能更上一步成为进士,便旧事重提说起了亲事。
和落魄的陆家不同,谢氏是陵州本地的名门望族,出过内阁宰相,亦出过大儒,底蕴十分深厚。
若非谢三郎的名声太过糟糕,又传言病倒在床需要冲喜,陆念早就欢喜地嫁过去了。
可如今她寻死觅活,万般不愿,拽着我这根救命稻草死活不肯放手。
阿娘,你就同意了罢呜呜呜女儿不想当寡妇……
年年姐和大兄又不曾交过婚贴定下婚事,自然算不得未婚妻,她自个儿都愿意,您还要阻拦做甚。
少女几乎哭肿了眼。
陆母长叹了一口气,你容我再想想。
不是不心疼女儿。
也不是关心我愿意与否。
知子莫若母,她担忧陆砚会后悔莫及。
我不愿再留在陆家,便上前劝道: 伯母,让年年嫁去谢家吧,就当是报答您和伯父的恩情了。
再者,若阿砚……大兄能高中,定能寻得一门上好的亲事。
倒不是空穴来风。
我曾听过城里的富商想要将女儿嫁给他,只不过同样被拒绝了。
最终,在陆念的苦苦哀求下,陆母终于松了口。
陆家母女视谢氏为泥潭,我却觉得谢三郎正好。
多财且命不久矣。
怎能不算个好夫君?
4
莺初解语,好事正酿。
虽说是为了冲喜,但谢氏在礼节上倒不曾薄待。
盖着红绸的奁柜摆满了庭院,捉来的两只大雁活泼乱跳,叫声昂亮,显然是用了心的。
许是觉得陆家底子薄,为了成婚时的体面,谢三郎还让婆子送来了一支纯金打造的凤簪,私下交予我出嫁时戴着。
从隔窗看着外头的热闹,我在屋里头绣着嫁衣,有些愣神。
虽然嫁的人不同,但好像亦是期待中的场景。
墙角的青竹嫩绿挺拔,陆念抱着一匹姜黄色的锦缎走近,见我发呆开口说道: 你不会还在惦念着我大兄吧?
她被娇纵惯了,说话向来是不管不顾,年年姐,我大兄一表人才,年纪轻轻有功名在身,便是高官之女也娶得。你一介孤女,能攀上谢家就该偷着乐了,又何必肖想天上明月呢。
没有。我摇头否认,没揭穿她那点小心思,你放心罢,既答应了这门婚事,就不会反悔。
陆家的养育之恩,就如同压在我心底的大石。
眼下有挪开的机会,我自然愿意。
闻言,陆念松了口气。
她将那匹锦缎放至我身边,不舍地摸了又摸,这匹云锦是我的压箱之物,送给你。
我欲将这贵重的云锦推回去,却没推成。
少女按着我的手腕,起身离开,快收,本就欠了你的,再迟些我可就要后悔了。
我望着她肉疼的眼神,笑了笑,一时兴起不再推拒。
5
白驹过隙,很快便到了我出嫁的日子。
我除了来时穿得那身旧衣裳,什么都没有带走。
雕工并不精细的木簪,颜色发黄的纸鸢,小巧玲珑的草编……
我收拾好,装进木匣子里,朝陆念叮嘱道: 这些都是你大兄的旧物,劳你代为归还。
嗯嗯。她点点头,拍胸脯保证,我一定亲自交到他手上
顶着红盖头,我踏出陆家门槛,不再回首。
外头鼓声嗡鸣,媒人说着吉利话,用橘叶沾了瓷碗中的清水往外泼。
去病去灾,岁乐无忧
一双带有暖意的掌心轻拢住我的指尖。
我明白,这便是我那纨绔之名响彻陵州的夫君——
谢三郎。
头回接触,不由得有些紧张。
然而我看不见,只听到一声轻笑,清朗的声线提示: 娘子,该上轿了
谢三郎偷偷往我手心里塞了块糕点,低头弯腰,握住我的鞋履放到喜轿上。
垫垫肚子,在里头吃没人能看见。
……多谢。
听起来不像病重的样子呀。
而且传闻里的谢纨绔面如恶煞行事狠辣,三岁小儿见了都哭啼,如今感觉也不像。
我怀揣着疑惑和紧张坐入喜轿中,小口地吃着栗子糕,丝丝甜意从唇边蔓延至心底。
命运的路口。
报喜人骑马穿梭在街巷中,一路敲锣大喊: 恭贺陵州府陆砚郎君高中状元
恰与迎亲的队伍擦肩而过。
这样正好。
他得金榜题名时。
我得洞房花烛夜。
6
远在京城的陆砚刚参加完琼林宴,尚不知晓未婚妻已另嫁他人的事。
他婉拒了恩师想要嫁女的意图,只道是: 在下能有今日,全靠家中贱内操劳,断不能做些忘恩负义的事。
饮多了佳酿,陆砚忽然想起,上船前女子微红的眼眶。
他有些愧疚,一脚踏进脂粉店,买了盒最贵的雪蛤膏。
日后便不需要她碾豆了,总该护护手。
又专程去买了匹红绸,上边绣了金线,太阳底下闪亮耀眼,是块作嫁衣的好料子。
书童见了连忙称赞: 宋姑娘若见到公子对她这般上心,估计得高兴得好几日睡不着觉呢
陆砚轻咳了声,我也不是专程为她买的,只是买了娘和妹妹的东西,不好独独落下她。
他想着,这回归家就没什么推辞的借口了。
也罢,若不娶宋年年,她又能嫁给谁?
一同生活了这么多年,总不能真让她当个老姑娘。
7
拜堂的礼节繁杂。
等红盖头被挑开时,已是夜半三更。
我屏住呼吸抬头望去,只觉满园春色都不及眼前人的容貌惊艳。
……这,也叫恶煞?
青年的肤色极白,身穿红袍头戴玉冠,一双丹凤眼略微上挑,眉眼艳绝。
有点点眼熟,但不多。
怎么样,你夫君我是不是十分俊美
我噗呲一下笑出声,紧张气氛顿时消散,是,夫君貌比潘安。
他见我露出笑容,耳廓竟红透了
半响才磕磕绊绊地转移话题: 娘子饿了吧?我吩咐下人送碗甜粥过来。
不用。我按下他抬起的手,只觉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阵滚烫的热意,垂下头解释:
床榻上铺了许多桂圆红枣,我……方才吃了一些。
他会嫌我贪食吗?亦或是觉得我粗鄙不知礼数?
正当我忐忑不安的时候。
谢三郎猛拍大腿,语气里充满敬佩: 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吃完就不用收拾了,娘子果真聪慧
我愣了愣。
之前在陆家,陆砚只会怪我太过笨拙,更别说因为这种小事口出夸赞。
如果谢三郎是个很坏的人就好了,可他看起来不是。
我无法用陆念的身份继续欺骗他,那对他而言并不公平。
夫……谢郎君。我认真地望向他,斟酌道: 我并不是你想娶的人。
啊?谢三郎茫然地摸了摸脑袋,不可能我想娶的就是你
我名宋年年,真正的陆家女是陆念……
我把来历一一说明,手不自觉攥紧了衣角,如今我们尚未圆房,你还有反悔的机会。
被退回去也没关系。
我做得一手好豆腐,会纳鞋缝衣,能养活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