捡到他那天,他的青梅正在成婚。
他在酒肆外喝得七荤素。
嘴里囫囵念着个为什么不选我?
我说我选你啊。
就这样骗了个夫君。
后来,夫君的青梅和离了。
也要选他。
可夫君只有一个。
那,我换一个夫君好了。
1
云州下第一场雨时,顾子瞻的青梅正在和她的夫君闹和离。
鸡肉刚下锅。
就听说将军府又起了争执。
顾子瞻抱着伞冲进雨里。
他说: 楠漪的夫君不是良人,我得去帮她。
陆楠漪的夫君不哄她,却让我的夫君去哄。
好没道理。
可是我拦不住。
烟雨里起了雾气。
直至消散。
顾子瞻才带着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回来。
陆楠漪可真好看啊,天仙似的。
含泪骂人都柔柔弱弱。
他明明答应我永不纳妾,却养起了外室妇。
子瞻哥哥,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么易变?
说完,又娇滴滴地哭。
哭得叫人心都化了。
顾子瞻碍于礼数没太靠近,隔着距离安抚。
不是。
我就不会纳妾,也不会在外面养人。
好像是对我的承诺,但又不是说给我的。
我忙着熬汤。
刚出锅的鸡正鲜。
两只鸡腿都被放到了陆楠漪碗中。
我擦了擦手,话说得诚恳。
你有身孕了,得多补补。
不说还好。
一说,陆楠漪哭得更凶了。
那外室也有了身孕。
子瞻哥哥,我该怎么办……
鸡汤在我手中,递也不是,收也不是。
烫得手发红。
顾子瞻顾不上瞧我,好似下定决心才开口。
生下来,我养
说得情真意切。
顾子瞻是读书人,一心只读圣贤书。
哪里知道柴米油盐的价格?
往日里,他读书。
我在阿娘留的面馆里经营,除去赋税,能养活我和顾子瞻。
余一点闲钱,够送顾子瞻科举。
我掰着手指头算啊算,也算不出来多余的钱去养陆楠漪和她的孩子。
烛花噼啪炸开。
鸡汤上凝固了厚厚的油。
我还没算明白。
陆楠漪的夫君却算得明白。
深巷狗吠,陆楠漪的夫君砸开门闯了进来,扑通跪下。
往日里骄傲的小将军哭得哀痛欲绝。
楠漪,你听我解释,我和芸娘并非你想的那样……
卫小将军的话还没说完,被顾子瞻打断,拉拽着往门外去。
负心薄幸
楠漪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?
卫许,你走吧,莫要再来了。
卫小将军不愿走,被顾子瞻再三拉拽。
卫小将军忍不住大喝:
顾子瞻,楠漪是我的夫人
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后。
卫小将军抬手,指向我。
顾子瞻你看清楚
她才是你的发妻!
你对我夫人的每一次关怀,都是对发妻的背叛。
顾子瞻,你有什么脸说我?
可是,我好像习惯了。
习惯了顾子瞻的冷淡。
习惯了顾子瞻总念着他的青梅。
因为阿爹也常念着他早亡的表妹。
记忆里,小时候的夜。
阿娘总抱着小小的我,含泪解释:
对故人的深情不是坏事。青青,你爹爹是个重情义的人……
是背叛吗?
我不清楚。
片刻的沉寂后,是陆楠漪先开口。
我不回去,卫许。
这次,我选子瞻哥哥。
2
可顾子瞻只有一个。
不委屈陆楠漪,就要委屈我。
顾子瞻才不会委屈陆楠漪的。
他最爱他的青梅了。
顾子瞻给陆楠漪的生辰礼是攒了半年银子买的玉手镯,而我的是边角料做的耳坠。
以前喜欢,以为得到了就不会跑。
慢慢焐,总会焐热的。
可是,陆楠漪回头了。
一个小铺子挣的钱,养不了四个人。
我算明白了那笔账。
落日余晖斜斜穿过拱桥。
我合上店门,把地契交给了隔壁一直想盘我店的陈大娘。
换成了一张银票。
水波泛起。
我缓缓开口:
陈大娘,按照说好的,七日之后,这铺子就是你的了。
陈大娘得了便宜卖的铺子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好说,好说。
面没卖完。
和离书也没有要。
还没来得及去坟山告诉阿娘。
不过七日,足够了。
3
将银票叠了收好。
回家时,远远见灰蓝色的天空下有炊烟,从我和顾子瞻住的小院袅袅升起。
一推开门,就看到一张熏得焦炭似的脸在和柴火作斗争。
锅里是糊了的肉。
灶膛里塞满柴火,往外冒着浓烟。
顾子瞻说过君子远庖厨。
以前是他阿娘做饭。
他阿娘死了,便是我巴巴地送饭。
想送出一个好夫君来。
是夫君了,但是不太好。
细来想想,这还是顾子瞻第一次做饭。
我脚步声很轻,还是被顾子瞻听到。
他转头见到我,开口便是抱怨。
问青,你怎么才回来?
我和楠漪等了你一个时辰。
楠漪有身孕,不能饿,你就不能多体谅体谅她吗?
往日里喜欢顾子瞻白净,喜欢顾子瞻的书卷气。
可现在他烟火缠身。
只好似一个昆仑奴对我颐指气使。
焦了的味道不好闻。
浓烟也不好闻。
我皱皱眉,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。
只是担心烧了院子,撤出一部分柴火。
洗锅加水。
一大勺猪油。
面下锅。
鲜肉、鸡蛋,一把小白菜。
小葱、芫荽、一点盐。
便是热腾腾的三大碗面。
顾子瞻看着面感慨:
以前看你做得麻利,总以为烧饭很简单。原是这般不易。
烧饭简单,但是得学。我尝了一口,和店里卖的一样好吃。
就算换个地方,我李问青一样能把自己养得很好。
顾子瞻似是没想到这样的回复,片刻怔愣后才开口:
我想学。
哪是君子远庖厨,只是没有遇到愿意为之洗手作羹汤的人。
我还没来得及说话。
顾子瞻便急匆匆地给还在挨饿的陆楠漪送面。
送了面又跑出来,他自己甚至都没来得及吃一口,关心着陆楠漪。
问青,楠漪毕竟在孕期,我想能不能再给她熬个鸡汤?
我养在院子里的鸡适时咯咯咯地叫。
我没有回答。
顾子瞻声音有些不耐。
她毕竟是客人。
还有了身子。
最后一口面被吃完,我放下碗。
不愿再像从前,娇娇叫夫君。
顾子瞻,陆楠漪是你的客人,不是我的。
顾子瞻饶是再急,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不对劲。
你生气了?
问青,你别听卫许瞎说,我和楠漪没有私情,我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。
这段时间你太累,是我心急了。
今日便不做鸡汤罢。
我摇头: 可以做的。
顾子瞻还来不及开心,我继续说道:
熬完这份鸡汤。
顾子瞻,我们就和离吧。
一别两宽。
不用再为顾子瞻的选择难过了。
我想去杀鸡,被顾子瞻拦下。
手中的刀也被夺了去。
顾子瞻语气慌张,出声安慰。
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安慰他自己。
莫说这些气话。
我去街上给你买桃花酥好不好?
不好。
一点都不好。
我不爱吃茶点果子。
它们好贵。
买一食盒茶点果子的银钱,可以买好多肉。
那些肉能吃好多天。
可是顾子瞻喜欢桃花酥。
所以我常买。
但我不吃。
只乐呵呵看着顾子瞻吃。
顾子瞻吃东西时很好看,像他手里的桃花酥一样。
我吃,太浪费。
顾子瞻今日说什么都要去买。
他走的时候,还在喃喃自语:
吃了桃花酥,问青就不会生气了。
天色昏暗。
顾子瞻打着灯笼离开。
我看着灯笼的光渐渐变暗。
我坐在院子里想,桃花酥会是什么味道的呢?
忽有香气。
被风吹来。
像极了糕点铺子里的甜腻。
我第一次见顾子瞻就在糕点铺子。
他那时年少,夏日里一袭青衫。
白净的读书人。
看起来肩不能扛,手不能提。
身姿却傲然。
死死护在我的身前。
老板,你无权搜一个姑娘家的身。
很多人围观。
糕点铺子的老板指着桃花酥:
这里少了几块,刚刚就这个小姑娘来过,不是她偷的是谁偷的?
我没有偷。
我那天其实想买桃花酥的。
可是好贵。
一问。
老板说: 四文一个,十文三个。
连续几日在面馆辛苦帮忙,阿娘只给了我两文。
我看着精致的糕点,犹豫了很久。
手里的铜钱被捏出汗渍。
最后,我抿了抿唇,小心问老板:
老板,能不能买半个?
老板眉头一皱,扬起手像赶乞丐一样赶我:
滚滚滚,别来坏我生意。
我小心把两文钱收起。
压住心里难过。
我劝自己还是吃隔壁的白面馒头吧。
才一文。
还能给阿娘也买一个。
一抬头,老板却诬陷我偷了桃花酥,要搜身。
是同来买桃花酥的顾子瞻护住我。
我从顾子瞻身后探出头:
我才没有偷,我诚心来买的。
只是,只是……
支支吾吾半天,我才说出真相:
钱不够。
众人哄笑一堂。
我很生气。
忍不住斥责:
你们凭什么笑?
明明是他冤枉……冤枉了我。
可是我的声音太小。
没有人听见。
又或许是他们假装听不见。
只有顾子瞻重复我的话。
这个小姑娘没有偷桃花酥我愿意作证
我目睹了全程。
老板既然冤枉了这个姑娘,就应该道歉。
老板一脸晦气,骂骂咧咧:
没拿就没拿,我看错了还不行吗?
买不起就别进来啊,一脸寒酸样。
老板想赶人,被顾子瞻死死抓住手腕。
顾子瞻那年十五岁,在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面前,瘦弱不堪。
但顾子瞻丝毫不惧,开口。
一字一顿,极其郑重。
道歉
你先是造谣,又是言语侮辱这个姑娘,我要你道歉
后来,是老板的孩子自己承认偷吃了家里的东西。
老板道了歉,还送了一包桃花酥。
我没吃。
放到了顾子瞻手里。
谢谢哥哥。
哥哥,你叫什么名字啊?
顾子瞻没接。
桃花酥还在我手上。
顾子瞻说话慢条斯理,极温柔:
我姓顾,长你几岁,叫我哥哥就好。
那一天,老板赔礼送的桃花酥我没吃上。
被阿爹送给了他表妹的儿子。
我并不难过。
我不喜欢桃花酥了。
我喜欢上一个姓顾的小哥哥。
3
夜风宜人。
我坐在院里数了很久的星星。
我内心期许着。
期许还有改变。
远处有烛光。
被夜风吹得摇晃。
我想,应该是顾子瞻。
我跑过去接,发现是隔壁的屠夫。
屠夫打趣我:
李娘子,等你家夫君呢。
我点头,坐回去等。
等来了邻街的绣娘、斜对门的船工、路过的行人……
反反复复站起来许多次。
最后,才盼来了顾子瞻。
他提着灯笼赶回来。
我伸手,还没来得及说话。
顾子瞻满脸紧张,擦着我的肩越过我。
伸出的手像笑话。
只能尴尬又僵硬地收起。
我回头,看见顾子瞻扶住摇摇欲坠的陆楠漪,满脸焦急地询问:
夜里凉,怎么出来了?
陆楠漪没回答,顾子瞻的语气更加紧张:
你有身子,得多注意。
陆楠漪往前几步,呕的一声开始吐。
常见的孕吐。
将我煮的面吐了个干净。
吐干净了,难免会饿。
陆楠漪虚弱地开口:
子瞻哥哥,你还记得吗?
我以前最喜欢吃桃花酥,你总会买给我。
虚握的手瞬间捏紧,我甚至能猜到陆楠漪的下一句。
果不其然,是子瞻哥哥,我想吃桃花酥了。
那包桃花酥被打开。
顾子瞻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开心。
邀功一般:
我刚好买了。你快吃,不够再买。
陆楠漪一连吃了好几块。
纸包里只剩了些碎屑。
我有些难受。
好像是虚无的希望扑空。
可本来就是虚无,为什么又滋生了希望?
我讨厌这样的自己。
桃花酥的香味好浓郁。
应该很甜吧?
吃了那么甜的东西,是不是心里就不会苦了?
我没忍住,问顾子瞻: 那我的呢?
顾子瞻终于反应过来,那是他答应买给我的东西。
没有了。
成婚那日,他许的诺言。
也没有兑现。
顾子瞻有一瞬间的慌乱,又被很好地隐藏。
他解释: 楠漪不舒服,先给她,我以后再买给你。
以后。
又是以后。
那么多以后……
成婚前,我和陆楠漪看上同一匹布。
顾子瞻说: 这个料子只有一匹,楠漪的夫君做官,楠漪不能丢了体面。问青,你先让给楠漪,以后我挣了功名给你买蚕丝、买蜀锦。
婚后第一年,顾子瞻买了支漂亮簪子。
他又说: 楠漪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妹妹,这个簪子先给她,以后我给你买满头珠翠。
地牛翻身时,顾子瞻从书院赶回来,第一时间去看的是陆楠漪。
顾子瞻的解释是: 地震给我震糊涂了,以后我一定先回家。
……
怎么那么多以后?
多久之后才算以后?
我等了实在好久好久了。
等陆楠漪嫁人。
等顾子瞻死心。
又等顾子瞻回头。
好不容易想要放弃,顾子瞻说: 我去街上给你买桃花酥好不好?
有过几个瞬间,我在动摇。
可时至今日,我也没吃上那桃花酥。
桃花酥不是我的。
顾子瞻也不是我的。
我不想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