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祸发生时,我推开了沈临川,他安然无事,但我的左腿被卷进车轮。
他为了报恩,娶了坐在轮椅上的我。
和他结婚十余载,我们互相陪伴,携手前行。
生活虽偶有波澜,但我自认也算安稳幸福。
直到我因慢性脊髓炎引发呼吸衰竭死亡后,他坐在我坟前絮叨。
他说。
你为救我失去一条左腿,我也画地为牢被迫守在你身边十多年,如今你死了,我终于得以解脱。
这一世,我们彼此两清,如有来世,山高水远,永不再见。上
说完,他在坟前点燃了我和他的结婚证。
三个月后,他高调再婚,宴请四方宾客。
新娘我认识,是他曾经的初恋情人林沐雪。
交换戒指后,他把女人紧紧抱在怀里,声音哽咽: 这么多年,让你和女儿受苦了……上
再次睁眼,我回到了发生车祸的那一天。
重活一世,这一次,我选择尊重他的心愿。
1
夏天刺目的阳光,晃得我眼睛疼。
地面蒸腾的热气,从小腿处丝丝缕缕传来,真实得让人心颤。
我下意识低下头。
当视线触及裙摆下那安然无恙的左腿时,情绪在一瞬间失控。
真的是太久、太久……没有这种脚踏实地上的感觉了。
身旁,正低头在手机上快速回着消息的男人诧异地抬头向我看来。
见我泪流满面,他一怔,紧张地问道: 怎么了,好端端的,为什么突然哭了?上
我缓缓抬起泪眼。
视线穿过朦胧的水雾,看向眼前的男人。
二十二岁的沈临川,长得真是好看啊。
他周身满是蓬勃的朝气,眉眼舒展,眼眸清澈明亮,还没有后来浸透眼底的疲惫和郁结。
我都快忘了。
原来,在我们还没结婚前,他是这般意气风发模样。
沈临川察觉到我的审视,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。
这一瞬微不可察的变化,却让我心脏猛地收紧。
上一世,每当他觉得我在无理取闹时,总是会用这种神情冷冷地俯视着我。
我感到绝望又自责。
他抬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,叹了口气道。
你还在为我打架进看守所的事情生气?
我已经和你解释过很多次,是那个混蛋想猥亵沐雪,我才一怒之下用酒瓶砸了他,在那种情况下,是谁……上
我后退一步躲开他的触碰,淡淡开口打断他。
你不用和我解释,这件事本来就和我无关。
你想救谁是你的自由。上
沈临川脸上的表情出现片刻空白,剩下的话也被卡在喉咙口。
良久。
他的声音发紧,皱着眉问我: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上
我再次低头看了眼完整的左腿,平静地回道。
就是字面意思。
对了,刚才我替你交的赔偿金,加上之前我帮你垫付伤者的医疗费,一共五万七千一百七十元,那是我兼职攒来还助学贷款的钱,麻烦你尽快还给我。上
2
上一世。
当我得知沈临川因打架斗殴被拘留时,我一度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错。
一向温润有礼的学生会干部,老师们交口称赞的模范生。
他甚至都不曾和别人红过脸。
怎么会和街边混混厮打在一起,甚至闹到警局?
后来,我替他缴完赔偿款,签完手续,接他出来。
可当看清眼前的男人后,我直接震惊得僵在原地。
他浑身狼狈,脸颊青肿,右侧衣袖被撕掉一截,双手还有已经结痂的伤痕。
这般模样,与我大学认识三年的沈临川无比割裂。
他见到我时,慌乱地向我解释。
沐雪和她朋友在酒吧,被一个醉酒的混混缠上,那男人耍酒疯把她按在沙发上想强行猥亵,我和李程刚好碰见,总不能见死不救吧……上
我奇怪他怎么突然会和朋友去酒吧。
但他这个人向来真诚热忱,我对他这番说辞并无太多怀疑。
我们虽是恋人,但平时也保持有各自的空间和自由。
在那种情况下,就算不是同学,站出来解救被猥亵的女孩也是应该的。
更何况,林沐雪我也认识。
她是沈临川和李程的高中同学。
如今和我们同校,在艺术学院读音乐表演专业。
我和她虽接触不多,但在我的印象里,她容貌姣好、仪态万方,我对她挺有好感的。
只不过,沈临川用酒瓶直接砸向混混脑袋的这种救人方法,未免太过激了些。
所幸最后此案作了调解结案处理。
否则,沈临川真要进去坐牢了。
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,警方处理案件时,并没有提到混混强行猥亵林沐雪这一关键情节,仅将事件定性为单纯的打架斗殴。
直到后来很多年,才无意中从沈临川那群朋友口中得知当年事情的真相。
3
那是我死前两个月。
沈临川的至交好友李程,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,他搬进别墅新家后,办了场暖屋宴。
沈临川自然也带着我一同前往。
那时我状态已经很差了。
慢性脊髓炎导致的神经疼痛,日夜折磨着我。
加上我还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,精神一度处于高度警觉状态。
情绪容易激动,和身边的人相处并不好。
所以大家热络聊天之际,自感融入不进去的我,一个人去了别墅后花园。
月光微凉,像一层薄霜洒在盛开的郁金香上。
我静静坐在花树旁的藤椅上,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戴着假肢的左腿。
就在我发着呆,仰头数着天上稀疏朗星的时候,别墅一楼的窗户突然被打开。
屋内暖黄色灯光泄了出来。
几个男人的说笑声,夹杂着打火机的咔嗒上声,也随即传入我耳中。
临川,你是怎么受得了许柚宁那孤傲的性格的?她是连笑都不会笑一下吗?一晚上脸都冷冰冰的,搞得像我们夫妻俩怠慢了她一样。我记得她大学那会儿也不这样啊。上
这是今天举办暖屋宴的主人李程的声音。
沈临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,应该是替我道歉之类。
另一个男声插了进来。
得了吧这世界上残疾的人多了,没见过几个人像她一样以自我为中心。
不是兄弟我嘲讽你,你这辈子算是栽了。许柚宁看起来起码比你老二十岁,我刚才真被她那样子吓到了。你为了这种女人,放弃林沐雪,值吗?上
又有人附和: 是啊,要我说沈哥就是脑子进水了,他当年和林沐雪可是咱们高中公认的金童玉女,连教导主任都睁只眼闭只眼。现在却为了许柚宁这种四肢不全的残废,放弃沐雪那种优秀女人,真是太糊涂了上
夜风裹挟着一丝丝烟味,冲进我的鼻腔。
我在黑暗处,望向站在窗边的男人。
他手中的香烟明明灭灭,却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。
李程弹了弹手里的烟灰,忽地叹了口气道。
你们几个也少说几句吧。别忘了,当初是林沐雪先背叛了临川。她上大学之后,就跟那个开豪车的学长在一起了。不然,临川也不至于找和林沐雪有六七分相像的许柚宁当替身,结果砸手里一辈子……上
他猛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后,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。
还有,要不是你们几个在中间瞎撺掇,在林沐雪分手后,怂恿她去找临川复合,她也不至于被拒绝后,跑到酒吧故意跟那个混混厮混,还故意拍照片发给临川。结果倒好,临川一气之下用酒瓶砸破混混脑袋,进了局子。
这事最后还多亏了许柚宁忙前忙后,不仅请来律师朋友帮忙调解,还出钱替临川垫付了赔偿款,不然临川铁定要坐牢。上
李程话落。
众人有一瞬的沉默。
最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: 嗐,还提过去那些事干啥?她就算有天大的恩情,沈哥娶了她,这情分不也还完了?上
4
我置身在黑暗中,喉咙像被人突然死死扼住。
内心的崩溃如海啸般袭来。
原来竟是这样吗?
后面从他们断续的谈话中,我终于拼凑出完整的事情真相。
林沐雪和沈临川是彼此的初恋。
男生优秀,女孩漂亮,所有人都说,他们就像青春小说里走出来的男女主。
可进入大学后,林沐雪认识了开法拉利的学长。
分手那天,沈临川失魂落魄,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。
他在林沐雪宿舍楼下等了三天,都没能等到女孩一句解释。
然而不到一年,林沐雪和学长的感情以分手告终。
之后,林沐雪开始频繁联系沈临川,想和他复合。
而彼时,我和沈临川已经正式确立恋爱关系。
但她并不打算放弃。
她会每天在食堂买好早餐,然后等在男生宿舍楼下。
会把自己写的情书,装在带着淡淡香味的漂亮信封里,托李程放进沈临川书包里。
她坚持做了一年,男人依然没有回头。
直到她生日那天。
她特意订了酒店,穿上新买的性感内衣——她给自己的生日礼物,是给过去青春一个交代。
她说,只此一次,从此不再打扰。
但,沈临川并没有赴约。
醉酒的林沐雪,在酒吧给沈临川发来视频。
画面里,陌生男人的手已经探进了她暴露的衣领。
沈临川匆匆赶到酒吧时,正看见她被男人按在卡座里,裙摆凌乱。
5
沈临川被愤怒冲昏了头。
他伸手把林沐雪从男人身上拽开,然后和那人扭打到了一起,后因被反制,情急之下他顺势抄起桌上的酒瓶,狠狠砸在男人的头上。
再后来的事,我就知道了。
沈临川这一砸,差点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。
对方咬死不肯和解,执意让沈临川坐牢。
我得知后连夜联系了做兼职翻译时结识的律师,请他帮忙处理此事。
我自己也多次去医院探望男人,低声下气地恳求他能和解。
经过一周的艰难协商。
对方终于松口,他要五万元赔偿金外加承担他所有医疗费,同意协商结案。
沈临川不想父母知道他在学校出了事。
所以,那五万多块钱是我帮忙垫付的,那是我的奖学金以及大学这几年我接翻译商单赚下的钱。
而导致我截肢的那场车祸,就是在从看守所回学校的路上发生的。
当时,沈临川接了一通电话后,突然说要去马路对面的超市买点东西,让我先回学校。
就在他横穿马路的瞬间,一辆黑色轿车失控向他冲来。
我来不及思考。
身体先一步比大脑作出反应,我冲过去用力推开他。
但我的左腿,却被卷入车轮之下。
因伤情太过严重,腿部组织大面积坏死。
为了保命,左腿不得不截肢。
出手术室后,沈临川紧紧握着我的手。
他红肿着眼睛,跪在我的病床前,承诺他下半生一定会照顾好我。
后来,我办理了休学,放弃了考研。
每天直挺挺地躺在沈临川给我租的简陋出租屋里。
唯一的户外活动,就是沈临川带我去医院做康复训练。
一年后,沈临川大学毕业。
他没有像其他毕业生一样开始找工作,而是和几个朋友商量开一家传媒公司。
他拿走我卡里剩下的十万车祸赔偿款,作为公司的启动资金。
我的康复治疗被迫中断。
多年后,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,如果当初我能坚持完成所有的康复疗程,或许就不会发展成长期慢性脊髓炎。
6
后来的后来。
沈临川带我回家见父母。
当他爸妈得知儿子的结婚对象是个少条腿的女人时,脸色瞬间阴沉如铁。
他们甚至连表面的客套都懒得维持。
直接当着亲友的面,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。
他们骂我没脸没皮,骂我是个残废,骂我是个只会拖累他们儿子的累赘。
可不论他们怎么骂,我都无动于衷。
我还有什么办法呢?
我为救沈临川失去一条腿。
我因为截肢,患上严重创伤后心理应激障碍。
晚上,我总是在恐惧和绝望中痛苦挣扎。
以我目前的条件,沈临川已经是我最好的选择。
他们凭什么让我放弃呢?
我不。
我死也不。
可惜我截肢后恢复得并不好。
慢性脊髓炎将我折磨得面目全非。
不到四十岁的年纪,头发几乎全白了,脸也苍老得厉害。
沈临川请了两个保姆照顾我,每个月往我卡里转二十万零花钱。
他自己很少回家,偶尔回来早一些,也一直待在书房里,直到深夜才出来。
他总在忙,也总是在出差。
李程举办暖屋宴那晚,我因为创伤应激障碍发作导致身体颤抖,呼吸困难,被紧急送往医院。
我让沈临川给我一个解释。
可他始终躲着不肯露面。
两个月后,我因骨髓炎引发呼吸衰竭死在医院。
直到最后一刻,沈临川都没有再出现。
死后,我的灵魂久久不散。
我看着护士为我盖上白布,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,看着姗姗来迟的沈临川站在我的遗体前,脸上竟带着解脱般的释然。
处理完丧事后,他坐在我新砌好的坟墓前,点起一根烟。
他说。
江柚宁,你为救我失去一条左腿,我也画地为牢被迫守在你身边十多年,如今你死了,我终于得以解脱。
这一世,我们彼此两清,如有来世,山高水远,永不相见。上
说完,他在坟前点燃了我和他的结婚证。
我跟着沈临川来到一栋豪华别墅前。
一个穿着真丝睡裙的女人,光着脚从别墅内跑了出来。
她一头扎进男人的怀抱。
是林沐雪。
她环抱住男人的腰身,柔声安慰: 老公,你别太难过了,那个女人死了,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好好过日子。上
男人沉默地点了点头。
晚上,我又看到了他们已经读初三的女儿。
可……
我和他结婚也就十五年啊。
原来,我从前自以为安稳的婚姻,早就彻彻底底烂透了。
7
不知道是不是回忆让我眼中翻涌的恨意太过明显。
沈临川放软了语气,声音温柔得近乎讨好: 好啦,别生气了,钱我凑到后会尽快转给你,现在我带你去吃你最爱吃的那家甜点,好不好?上
我厌恶地甩开他过来牵我的手。
沈临川有些错愕,右手尴尬地悬在半空。
就在此时,他的手机铃声蓦地响起。
他看了下来电显示后,慌乱地瞥了我一眼,神色不自然地冲我道: 柚宁,你先等会,我接个电话。上
然后,他捂住听筒,向旁边走远了几步。
喂,沐雪……上
他压低的声音随风飘来: 你不用担心,事情我已经处理好了,我人也从看守所出来了。上
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。
我看着他耳尖微微泛起红晕。
他小声问。
你用什么品牌的棉条?
嗯,好,你肚子疼就待在宿舍别出来,我等会儿买好棉条和止疼药给你送去。上
等他挂断电话转身时,脸上还残留着没来得及收起的温柔。
他有些尴尬地冲我道。
柚宁,我突然有点事,要不……你先回学校,我晚点买好甜品去你们宿舍楼下找你。上
我瞥了眼沈临川手机上不断弹进来的消息,淡淡道。
不必,我晚上还有事,你去忙自己的吧。上
男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点点头道: 也好,那我先走了,你回去路上注意安全。上
斜阳中。
我目送他迫不及待地向马路对面走去。
想到上一世我左腿被卷进车底时那一瞬的恐惧与绝望。
我突然脱口而出: 沈临川……上
他转头,笑着看向我: 怎么了,柚宁?还有事?上
我看着这个上一世陪在我身边近二十年的男人。
那个曾跪在我病床前,发誓会疼我、爱我一辈子的男人。
傍晚的余晖,为他镀上一层朦胧的血色。
此时,他身后的绿灯亮起。
过马路注意安全,小心被车撞死上我道。
沈临川一愣,随即冲我咧嘴一笑: 放心吧,你男朋友的命大着呢。上
我看着他不再言语,转身向学校方向走去。
十数秒后。
我身后传来刺耳的刹车声,紧接着是砰上的一声,重物落地的闷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