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是我既不想仗义行侠,也不想扬名天下。
我不喜欢刀,不喜欢武,也不喜欢江湖。
1
我什么都不喜欢。
自我记事起,好像就没为什么东西而欣喜过。
十九年的光阴里,山上扬扬洒洒的桃花和飞雪没能飘进我眼底,山下镇子酒馆老板家的姑娘也没能住进我心里。
那姑娘是老板的独女,我爹总去喝酒,跟老板处成了好兄弟,两个人想着结个亲家也不错。
但随着我们俩长大,酒馆老板发现我越来越沉默,甚至还有点死气,他终于动了不太想把女儿嫁给我的想法。
我沉默是因为我没热情,没热情是因为我没有喜欢的东西。
我翻着诗书,觉得无趣,甩着短刀,也觉得无趣。
少年人该有的意气,我没有。热血,我没有。激情,我也没有。
陈年好酒和廉价破酒我喝不出有什么分别,昂贵佳肴和家常小菜我吃不出有什么不同。
活着和死了,好像也都差不多。
当我把这话说给我爹娘的时候,他俩吓了一跳。
我爹慌忙说你可不能死啊,你要是死了我那么牛逼的刀法靠谁传下去啊?
我娘着急说好大儿你不能死啊,你死了我找谁试毒……试菜啊?
我看着面前两个很热爱生活的人,沉默了一下。
我对读书没兴趣,对习武没兴趣,对吃喝玩乐没兴趣,对争名夺利没兴趣,对谈恋爱也没兴趣。
我没有志向,没有理想,没有什么很想去做的事。
所以,我不知道我活着是为了什么。
我已经很久情绪没什么波动,心里没什么起伏。
我爹娘觉得我可能是有点什么大病。
但没有一个大夫能说得出来我有什么病。
其实我没觉得我有什么病,我只是不难过,也不太高兴。
他俩商量了很久,想找找有什么办法能让我高兴起来。
最后,我爹提议,让我去江湖上走走。
我娘一开始很不同意。
当初他俩一起退隐江湖,在山上隐居,就是因为厌倦了这个江湖。
用我娘的话说就是: 这江湖很烂,江湖人更烂,我的好大儿是不会喜欢上这个烂地方的。
但我爹坚持认为,烂归烂,还是有可取之处的。
我娘闻言冷笑: 什么可取?你当年歃血为盟结拜的三个好兄弟可取?他们仨挨个把你卖了个遍的事你是记不得一点了?呵,真是好兄弟,什么意气相投、肝胆相照,都是狗屁。
一向话唠的我爹忽然沉默了一下。
然后叹着气说: 他不需要喜欢上这个江湖。他只是需要在这个江湖里,找到某样东西。
我娘虽然嗤之以鼻,但一天天过去,她越来越忍受不了我这一天天死气沉沉的模样。
所以她最后还是信了我爹一回,同意让我下山,自己去江湖上走走。
临下山那天,我爹跟我说:
我觉得啊,你的心里有一汪泉水,而现在这汪水被冰冻上了,你去江湖走一遭,没准冰就融化了。
冰融化了会怎样?我死气沉沉地问。
等融化了,你就会觉得『活着』是件很好的事情了,因为只有活着,你才能去做你喜欢的、你想做的事情。
但我没有喜欢的、想做的事情。我说。
我爹又把我拉到了溪水边上。
你看啊,你把这片水当做江湖,看起来是不是清得见底?但当你舀起一碗,仔细看来,就能在里面发现很多杂质和脏东西,你现在心里的江湖,就是这样一碗水。
他手指着溪水,虽然这碗水里到处飘着脏东西,但只要你肯再仔细找找,总能找到一滴纯粹的、洁净的水珠,即使这滴水珠很小,但也总是存在的。
我爹拍了拍我的肩膀: 去找到那滴干净的水吧,我觉得那会是你喜欢的东西。
那时我不是很懂,但还是随便点了点头,然后背上行囊,带上短刀,下山,走进了这个很烂、到处飘着脏东西的江湖。
然后,去找一滴水。
2
走进江湖的第三日,我待了十几年的山已经钻进了苍穹白云,隐进了亭台楼宇。
三天前踏上山脚土地时,我对身后的山轻轻说了句: 我走啦,闯荡江湖去了。
这句话给过去的十年光阴作结,也和昔年的每片花与雪告别。
现在我拄着下巴,坐在瑟瑟秋意吹拂的街头,看着街上行人来如秋风,去如落叶。
这三日我只是在走,其他的什么也没干。
虽然我娘总说江湖里的人都很烂,但他们大多都知道自己来这儿是为了什么。
剑客在寻剑的要义,侠客在施侠的真谛,位高者在楼宇中负手而立,位卑者在杀戮里踏血而行。
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做。
我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。
甚至连接下来要向西还是向东也没想好。
往西去央州,神剑秋家主持的赏剑大会擂台上正打得火热;往东去谷州,奇毒花家两大毒师公斗毒术正斗得惊心。
这两件事情都足以引大批江湖人士前去凑个热闹,可是我都不感兴趣。
于是我索性哪都不去了,回身进了一家饭馆。
随便要了碗面,我心绪平静地吃着。
这家小饭馆好像是一对年轻夫妻开起来的,丈夫在厨房里忙活,妻子在外面招呼。
我的面吃到一半时,饭馆里踏进了个汉子,腰间悬着把斧头,眼睛直勾勾盯着年轻的老板娘。
呦,老板娘今儿个穿这么艳,勾谁呢?他眼里闪着淫光,边说边往前走,步步逼近。
老板娘神色骤变,身形微颤,脚下慢慢后退。
斧头汉子猛地一把抱住她时,她丈夫从厨房里冲了出来,手里拿着菜刀,照汉子脑袋就是一刀
汉子歪头松开双臂,抬手抽斧,快速绝伦一击砍落了老板右手,菜刀随血花乍落,汉子又是一脚狠厉踹上他小腹,男人应声跌地不起,嘴角渗出鲜红。
老板娘颤抖着掩嘴呜咽,被汉子一手拽进怀里。
饭馆里有人见状搁了碗筷就往外跑,有人却脸上嬉笑,嘴里吹着口哨。
我没有动作,自顾自坐在角落吸溜着面条。
我不好事,自然也不喜欢多管闲事。
但我猜总会有人愿意来管的。
汉子当众扯开老板娘衣襟时,这个人就出现了。
住手伴着二字落音,自门外冲进来个中年男人,背上有刀,神情愤极。
他三两步跃到汉子身边,拔刀挥向汉子紧搂着老板娘的胳膊。
他奶奶的,多管闲事汉子抬脚一踹,背刀男人向后一跃,手里刀又向前挥出了刀光一片。
刀光掠过汉子肩头,他转手以斧相搪,瞬息又与刀叮叮当当对了几击。
打斗乍起,饭馆里又小心地溜出去了几个人。
只剩下几个嬉笑着看热闹的,嘴里还在给那斧头汉子喝彩助威,身子却往后缩了缩。
动乱间,老板娘已馋着丈夫回了内房。
刀光斧影砍得屋里桌角木屑翻飞,还好没落到我碗里。
大家走的走躲的躲,我还是没动,听着他们的打斗声喝汤。
喝了几口汤,我随意抬头看了一眼,却发现那带刀男人已是满身的血,瘫坐在地上,双手紧紧抱着汉子的腿: 你别想动她老子跟你拼了
哈哈哈哈他娘的,你是个什么东西啊?你又不是她男人你急个什么劲啊?汉子大笑嘲讽,抬腿狠狠把背刀男人甩开。
男人费力从地上爬起来,手摸上断成两截的刀,还想去阻止他。
斧头汉子甩着脑袋,淫笑着地去内房找老板娘。
但他经过我的座位时,却被我刚不小心洒到地上的汤汁滑得重重摔了一跤。
而我正用筷子尾端挑起了一只小飞虫,他咒骂着猛地起身,脚下又是一滑,颈侧正好怼上了我的筷子头。
我没想到,血花如瀑就那么从他脖子上张扬地喷了出来。
我及时躲开,才没让血喷我一脸。
但我的面却遭了殃。
斧头汉子瞪大了眼睛,慌忙用手捂着自己脖子,却终究是徒然,挣扎几下就重重倒地,死绝了。
我盯着浮满血水的面条,沉默了一下。
汉子倒地的瞬间,屋里又乱了起来,刚才还在嬉笑叫好的几个人赶紧跑了出去。
而地上的背刀男人像是被打了鸡血,激动地站了起来。
小兄弟多亏你仗义出手男人神情激昂,冲我抱拳。
我本来想说这其实是个意外,我没想仗义出什么手。
但迎着他炽热的目光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。
我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的面。
他也看了看我的面,瞬间懂了,撸了撸袖子,说: 小兄弟我这去亲手再给你下碗面如何?我厨艺,哈哈,不比这饭馆差的
我看着他满身的血,有点想说建议他先去洗个手。
但我还是摇了摇头,算了,不用了,我这碗都快吃完了。
男人啊了一声,又道: 那我请你喝酒吧若不是你,这畜生不知还要去祸害多少女人,小兄弟这般侠义,我陶风掏光了银子也得请你喝几杯
热情的目光又把我嘴边我不爱喝酒这句话压了下去。
……要不你还是给我下碗面吧。
3
于是片刻后,这个叫陶风的男人就端上来了热气腾腾的一碗面。面上放了我很讨厌的葱花。
我擦了擦桌上的血,开始默默用筷子挑葱花。
陶风是个话唠,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伤口,在我对面坐下就开始喋喋不休。
小兄弟,我瞧你年纪轻得很,不知今年多大?
十九。我挑出了最后一截葱花。
陶风点了点头,好年纪,正值少年啊……你这个年纪,肯定有很多想去做的事情,有很大的梦想和志向吧?
我没有。我回答得很干脆。
他愣了愣,露出一副惑然的表情,随即又摇头笑了起来。
哈哈,真是巧了,你这个最该有梦想的年纪,却没有梦想,而我这个不该有梦想的年纪,偏偏有个大梦想。
我看着面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,说: 我倒觉得没什么,我不觉得只有少年人才能有梦想。
陶风闻言又是一愣,眸子里忽然点出一丝光亮,亮得讶异又激动。
你真这么觉得?你居然这么觉得?
嗯,每个人都可以有梦想,也可以没有,我觉得跟年纪没什么关系。
陶风很激动地看着我,深呼吸了两下,而后道: 从前我跟别人说我有个梦想时,他们都笑话我,说我都这个年纪的人了,还谈什么梦想呢?梦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,早该随着过去年少时的热血,一并陪葬给这江湖了。
你的梦想是什么,很难实现吗?我喝了口汤,好像没什么味道,问。
这梦想是我十七岁时立下的,那一年我拿着一把染血的杀猪刀,刚杀了三个闯进我家村子里劫掠施暴的恶徒,我站在村口,对全村人说我要一辈子惩恶扬善行侠仗义,我要去帮很多人,去救很多人。
陶风笑了起来,脸上焕出了一抹风发意气。
村子里每个人都很支持我,他们每个人都说我去闯荡江湖,一定能成为人人敬仰、名满江湖的大侠客。
那时候我真的以为,这江湖很需要我,这里有很多人等我去为他们鸣不义,等我去为他们抱不平。
他说着,声音忽然变得很轻: 可年少的我没想过,我拿着一把杀猪刀,怎么挑得开江湖的大风大浪?
这风浪太大,大得我步步后退,大得我连刀都拔不出来,我拔不出刀又怎么能实现我的梦想呢?
我夹面条的手停了停。
陶风的轻声已化作叹息: 当我眼睁睁看着江湖上的成名大侠随意欺辱邻家少女,武林高手殴打什么也没做错的店小二,而我怀着满腔怒火,却被几个小盗贼按在地上拳打脚踢,打得奄奄一息……那时候我才意识到,我想做的事情很多,真正能做到的却很少很少。
我看着碗里热气渐散的面条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哈哈,我时常幻想自己是个天赋异禀的习武之才就好了,那样我就能天不怕地不怕地去剿灭这世上所有失义行恶之徒了。陶风苦笑。
可惜我只是个有一腔热血的普通人,初入江湖时我连武功招式都搞不明白,那些仰仗武功到处行恶的高手,只要一掌就能拍死我。
我回想起不久前他被那个斧头汉子打趴下的场景。
但你现在还是没有放下梦想。
陶风点点头,沉默了一下,又笑道: 刚入江湖的时候,我结交了几个朋友,他们都和我一样年轻,都有和我一样的梦想,虽然我们自知自不量力,但还是觉得世事苍凉,也总能用少年热血搪过去。
于是我们就这样拼尽全力搪了许多年,直到忽然有一天,他们跟我说好累,好想歇一歇。这一歇就是二十年。
二十年的光阴翻过,他们有的走了,有的死了,有的流尽了热血,有的淹没了志气。
陶风还是在笑,神情却苦涩如酒。
这么多年过去,我发现从前在我背后为我的梦想呐喊的那群村民和朋友,早已挨个迈进了黄泉。我在天地间、江湖里伫立许久,才意识到,原来如今支持我梦想的,只剩下我自己了。
我不知说什么,便只是听着,慢慢吃面。
在大家纷至离去的这些年里,我一直在踌躇,在犹豫,在逃避,我丈量着我与这梦想的距离,也思忖着它在我心里的重量。
我想着,想着,终于意识到,原来它早就已经填满了我整颗心脏,牵引出我每一次拔刀的坚决。所以我就想啊,既然已经决定承载下所有,去丈量和它的距离又有什么必要呢?
我嚼着快冷掉的面条,却好像忽然尝到了一丝热意。
然后我抬头,察觉到某种热烈从这个中年男人身上肆意弥散出来。
陶风看着我,咧开嘴笑得开怀: 太阳每天都会升起,生活也总是要继续,那我的梦想又凭什么一定要死去?
这样很好。我只觉得那股热烈好像悄悄钻进了我胸膛某处,然后不禁脱口而出。
我没有你那样的梦想,连对接下来要去哪也都没什么想法。
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吗?陶风想了想,道: 既然如此,不知小兄弟你可愿帮我个忙,去查州走一趟?
查州有个陶家村,我从小在那里长大,都说落叶归根比较好,但我猜我接下来大概会客死在外,归不了家了。
所以我写了封书信,想托你帮我捎回家乡,留个念想。陶风说着,已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来。
我没什么一定要拒绝的理由,便接过了信。
要把信交给谁?
不用交给任何人。他笑笑,帮我随意埋进土里就好。
我收好了信,想了想,道: 为什么说归不了家呢,家就在那,想回的话,大可回去。
他沉默了一瞬,随即道: 因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,大抵会让我死在外面,没有回家的机会了。
……是去实现梦想么?
嗯。他看着我笑了笑,城北列叶山上盘踞着一窝强盗,欺压山下镇民,劫掠路过镖队,我日日听着百姓的哀嚎诉苦,心里终于坚定了拔刀的打算。
那群强盗实力很强吗?
嗯……至少对我来说,是这样。
我闻言,点点头,没什么别的话想说了。
信我会带到。
陶风拍了拍我的肩,多谢麻烦你了
面条见底的时候,他站起身来,小兄弟,我要走啦。
嗯。再见。我放下筷子。
他走到饭馆门口,呼吸着秋日的阳光,这一次,我终于要把胸中藏了这么多年的梦想全都掏出来啦,掏出来打成一把刀,哈哈,一把,证明我活过的刀。
我在阳光里沉默,在男人最后的意气里沉默,然后看着他背起断成两截的刀,潇洒走掉。
他走后有秋风入窗,我在风里扬起目光,看向他落入纷乱秋叶里远去的背影。
秋光罩起他的影子,一息闪烁一息黯淡。
那一瞬我忽然觉得,我和他,大概不会再见了。
4
我花七天走到了查州。
秋叶飒踏,当我在一片荒芜的空地上驻足时,我才明白为什么陶风说不用我把信交给任何人。
因为整个陶家村已经没有一个人了。
甚至连一栋房子都没有了。
我向人打听陶家村在哪时才被告知,这村子多年前遭到一群马匪劫掠,马匪夺尽钱财,屠光村民,烧破村子。
陶风的家早就没有了,他的家人也早就不在了。
他后来有去寻到那群马匪为村民报仇吗?
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。
我蹲下将那封信埋进了土里。
再起身时秋风过地,吹来隐隐悲寂。
我站在这片荒芜里,好像看到一个少年被许许多多的村民簇拥起来,他们脸上全是钦佩和赞扬,少年脸上尽是自信和笑意。
沙土渐漫,一切又都消失不见,只剩下中年男人背刀孤行,伫立天地。
怅然在我胸膛里化开的一刹,我恍然惊心。
我已经平静了太久。
久到我以为再也没什么能拨起我的心弦。
但这一刻,我切切实实意识到自己无法平静的事实。
我和陶风只是萍水相逢,又为什么会为他惆怅?
我想不明白,只好摇摇头,转身走进枯黄秋叶里。
秋叶随狂风卷上天际时,乌云铺空如布。
雨下得猝不及防。
我衣衫淋了个彻底,才在附近寻到一间破庙躲雨。
破庙里也有个避雨的少年。
他穿一身湿了大半的黑衣,倚在供桌前拧衣服上的水。
身边搁着一把刀,像是个刀客。
我走进去,他淡淡看了我一眼,没说话。
我也没说话,自顾自坐在了草堆上,也拧起了水。
我爹曾说,刀客都很豪迈多话。
其实也不一定。
比如我,比如这个黑衣少年。
当我以为我和他就要这样一直沉默到雨停,他却忽然开口。
你饿了吗?
闻言我转头看他。
他看着我: 我好像听见你的肚子在叫。
……嗯。我摸了摸肚子,但我的行囊里没有干粮。
我这还有张饼,不过凉了,要吃吗?他从身后的包裹里掏出一张油纸包着的饼。
谢谢。我接过,然后扯开了自己的行囊,掏出几枚铜钱,递了过去,算我买的。
少年愣了愣,还是接过钱,收下。
他看着我把行囊重新系好,又道: 你也用刀?
他看见了我放在行囊里的刀。
嗯。
少年眸中烧起亮意,我也用刀,你可愿同我比试一番?
我不喜欢打架。我咬了口饼,实在不想动。
他眼底划过一丝落寞,这样。
我们二人一阵无言。
过了一会,他提刀跃到身前的空地上,自顾自练起刀来。
我啃着饼,目光不自觉被牵引而去。
他身形浮动,刀弧破空,大体看起来还好,但仔细看去却一招一式尽藏破绽。
如果我爹看了,或许会说,这就是很普通的刀法。
少年一遍练罢,忽然转头看我,道:
你学刀,是因为喜欢吗?
我吗?我停了嚼饼。
我想起当年爹娘要教我习武时,问我要学剑还是学刀。
我娘用剑,我爹使刀,我选刀没什么别的原因。
众所周知,剑比刀难使。
于是我就将我爹自吹很牛逼的刀法一招一式学了过来。
但我因为没什么热情,一直学得不太认真,不知道把他这套很牛逼的刀法到底学过来了几成。
我咽下一口饼,摇头: 不是。我不喜欢刀,什么都不喜欢。
我也什么都不喜欢。除了刀。
少年说着,语调轻扬。
他身上凉意未褪,却被眼底的热情烧出灼意。
你既不愿同我比试,不知愿不愿意同我交换一式刀法?
交换?
嗯,你使出一式刀法教给我,我再使出一式教给你。
他好像对我的刀很执着。
事实上,他大概是对一切刀都很执着。
这个倒可以,听起来轻松些,打架什么的太累了。我说。
我爹没说过刀法不能外传,所以我觉得这没什么。
少年闻言眼底泛起雀跃,初见时沉默的样子一扫而空。
5
吃掉半张饼后,我和这个叫尤行至的少年交换了一式刀法。
庙外苍穹染尽夜色,夜空里还是在下雨,淅沥无停意。
尤行至使着我那式刀法,问道: 贺兄,你这一刀有名字吗?
没有。我脱口而出,说完才想到,我爹好像是取了的,但我一个都没记住。
这样啊,但我这一刀有名字。
他看着我,这是我自创的七式刀招里最厉害的一刀,叫升日。
我一怔,没想到他竟把最厉害的一刀教给了我,虽然在我看来这一刀也并没有太特别的地方。
尤行至接着道: 这一刀随着我今后走江湖还会发生变化,多年后,它可能变得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了,但它始终叫『升日』,始终是我心里最厉害的一刀。嗯,我活着,就是为了从大千世界里找到这一刀,然后施展出来。
但……为什么要教给别人呢?我不太明白。
这是诚意,也是私心。他微笑。
每当我走到某处,在某个刀客的刀里见到某一丝刀意,我就会重新打磨『升日』,然后意图把它教给旁人。
尤行至接着道,微笑却渐含苦意。
我怕我来不及使出这一刀,就死在江湖里了。所以,只能把一丝希望寄在别人身上,不靠我,这一刀也能在江湖里放出光彩。
虽然,哈哈,可能在别人看来这就是很普通的一刀,没什么厉害的地方……可对我来说,却是倾注满心心血的信念一刀。
他深吸一口气,认真看着我。
贺兄,真的很谢谢你。谢谢你答应和我交换这一刀,谢谢你……没有瞧不起我。
我为什么要瞧不起你?我惑道。
他沉默了一下,轻声道: 你明明能看得出来,我的刀术并不高明,却还是没拒绝和我交换刀招。
我不知该说什么,便实话实说: 我真的不在意你的刀术高明与否,武学本来就是要交流传承的,交换一下,也没什么。
他久久看着我,眼眶忽然红了下。
我怔住,却听见他说: 从前我向很多刀客都提过,想同他们交换刀招,但每个人都拒绝了我,甚至还出言讽我,挥刀赶我,因为我的刀术一点都不高,他们当然没理由答应……
你是唯一一个答应我的刀客。
他眸中闪着细碎的泪光,还浸着喜悦、悲哀、坚定与激昂,融成一股我说不出来的情绪。
我看着他,道: 之后,嗯……再过几年,肯定就会有很多人答应你了。
他点了点头,笑了出来: 贺兄,你愿意和我交换刀招,我真的该好好感谢你,可是我很穷,没钱请你吃饭喝酒。
嗯……他回头望着暴雨肆虐的黑压压一片。
不如我请你看日出吧。
他收刀入鞘,指了指庙外黑夜,日出很好看的,我每次很难过的时候就去看日出,我跟自己说,太阳总会出来的,我也总会开心起来的。
我点点头,说: 好啊,正巧我也不喜欢喝酒。
于是我们俩就在门口并肩坐下来,等雨去,等日出。
6
贺兄,这是你走江湖的第几年?尤行至问我。
第一年,我不久前才下山。
他点点头,这是我的第九年了。从小,我就在江湖里摸爬滚打了。
我摸出剩下半张饼,吃了起来,听他继续说话:
我在这江湖里走了很久,见过许多人,他们有的想登高位,有的想赚大钱,我不想求名,不想求利,我只想斩出很厉害的一刀。
我要斩出这一刀。这是我活着,唯一的信念了。
尤行至深吸一口气,从前有人告诉我,一个人的人生里要有两样东西,一个叫信念,一个叫希望。信念,就是你可以为之去死的东西。希望,则是支撑你活下去的东西。
他说着,向庙外远处的夜空里望去,像在寻找,像在等待。
虽然黑夜已然来了许久,雨也没有停,但太阳总会升起来的,我的希望,也总会等到的。
你的希望,是什么?我转头看他,慢慢道。
就是我相信,我早晚会斩出那很厉害的一刀。
你会的。我脱口而出。
谢谢。尤行至笑笑,很多人都说我痴心妄想,可是我不在乎,因为那是我自己的信念,无论成功与否,都和别人都没有关系。
夜雨冷意肆虐,我却觉得好像在被身侧的某种东西烧灼着。
你见过很多刀客吗?我道。
嗯,从我喜欢上刀的那天起,我就开始满江湖地去寻刀客,找他们比武切磋,琢磨他们的刀法。
虽然我总是输……尤行至顿了顿,又道: 但我觉得总有一天都会赢回来的,嗯,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,这样下去,我早晚会变得很厉害的,早晚能斩出那一刀。
你很努力,一定能。我由衷而言。
尤行至闻言,忽然沉默了一下,才道: 贺兄,我在江湖待了很久,也明白了很多。
能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人,要么是天才,要么是疯子。我知道自己不是天才,所以就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疯子。
尤行至的神色忽然黯下来。
可我慢慢发现,要成为疯子,也得有疯子的天分,而我连成为疯子的资格都没有。我每日练刀千次,用心揣摩他人刀招,却还是只能使出很普通的刀术。
他说着,又笑了笑: 对,原来我既不是天才,也成不了疯子,我只是个普通人。一个,只会努力,却没什么用的普通人。
破庙里忽然静了一瞬,雨声似也消止了一息。
而就在这一息一瞬后,我听见了少年刀客磊落又坦荡的笑声。
我很普通,很没有天赋,可我喜欢刀,这是我活在世上唯一喜欢的东西了,所以我还是要挥刀,一直挥刀,一直挥刀,直到我死,直到我能斩出那很厉害的一刀。这就是我的信念所在,也是,我可以为之去死的理由。
我看着他,只觉一股热流汹涌而至,瞬息淌遍浑身四肢百骸,让我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……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觉。
我体味着这种感觉,体味着,体味着,然后在席卷而来的夜风里尝到丝丝倦意。
倦意如潮滚来,我合上双眼,终于入梦。
梦里有刀,一把很普通的刀,却闪着异样的芒。
这朵芒洒进我的眼底,飘上我的胸膛,然后在我耳畔化作一道轻声。
贺兄,出太阳啦。
我缓缓睁眼,看见阳光在空气里割下了一刀又一刀,每一刀都泛着热烈,又透着坚决。
嗯。出太阳了。
我喃喃道。
7
天光大亮,秋风再起,我与尤行至并肩走出了破庙。
他跟我说,他要去这座城池里寻一位名叫弓人玉的刀客。
听闻弓人玉前来查州某家客栈暂住,他一路不停地赶来,却被秋雨碍了脚步。
弓人玉只在客栈待七天,如今已是第七天,他要快些赶去。
你是要去找他比武么?
是。我很想求一个和他一战的机会,哪怕他只出一刀,我也想看看这一刀的模样。
我点点头。
贺兄接下来打算去哪?
我摇摇头,我也不知,我没什么一定要去的地方。
那不如与我一同去找弓人玉?尤行至笑笑。
也好。
路途不算太远,到达那间客栈周边时,却已是太阳西斜。
我掏出钱袋在街上买了几张饼,拿到饼的瞬间,另一手上的钱袋却顿时消失不见。
我一凛,看见有个灰衣小贼摸了我的钱袋转身就跑。
于是我抬脚边追,在街上越追越远,我听见尤行至也追了上来,转头道: 你快去找弓人玉吧,时候已经不早了,别再耽搁了。
尤行至脚步顿了下,终于喊道: 那好,我先去找弓人玉,你回来后去客栈咱们见面
我追着那盗贼,远远回了声好。
最后我没追上那盗贼,雨倒是又下了起来。
淅淅沥沥下得我一阵失语。
我只好踩着水坑,去了那家客栈。
弓人玉住在二楼最里面的那间房。
房门是开着的,却也关不上。
因为有一具尸体斜横在门口的地板上。
看清那具尸体的脸时,我心头巨颤。
不久前还在同我说话的少年刀客,如今静静躺在地板上,咽喉处只有一道血痕。
弓人玉是出了一刀,可这一刀却了结了他的命。
我无措地看着那张渐僵的脸。
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见尸体。
在那间饭馆里,那个斧头汉子死在我的筷子下时,血流得很多,也喷得很远,我心里却什么感觉都没有。
也许是我觉得,他得到这样的下场本就是应该的。
可是尤行至不该这样。
他还没有斩出很厉害的一刀。
他怎么会这样就死了?
你也是要来和我比武的?弓人玉从房里走到门口,斜着眼看我。
你和他,已经比过武了吗?我问。
弓人玉闻言轻蔑一笑,他算什么东西?想和我比武就能比?
我怔住,你没有和他比武?那你为什么要杀他?
他太自不量力了,我看他不爽。反正这种无名小卒,死了也不会有什么人在意。弓人玉耸耸肩。
我呼吸一滞。
怎么,难不成你要为他报仇么?弓人玉看过来,笑声仍是轻蔑。
我看着面前这个刀客,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、无以言说的情绪。
窗外暴雨狂斜,我胸膛里起伏渐烈,悲意如浪层层拍来,又有愤意如刀,斩出一焰心火燎原。
我握着行囊的指尖渐渐灼热。
我要,替他打败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