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婵噤声时

蝉鸣把七月的午后泡得发涨，林微拖着半旧的行李箱站在青藤中学门口时，额前的碎发己经被汗水浸成了深色。

门卫室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，扬起一屋子灰尘，她捏着转学证明的手指微微发颤，指腹把那张薄薄的纸缘磨出了毛边。

“高一（3）班是吧？

首走第三个楼道左转。”

门卫大爷瞥了眼她行李箱上贴着的旧机场标签，没再多问。

林微低头说了声谢谢，拖着箱子往里走，轮子碾过柏油路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格外清晰，像某种缓慢的倒计时。

教学楼的墙面上爬满了爬山虎，绿得晃眼。

走廊里空荡荡的，只有初三毕业班的教室里还传出翻书声，空气里飘着粉笔灰和旧试卷混合的味道。

林微在三楼走廊尽头找到了（3）班的门牌，门虚掩着，她刚要抬手敲门，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哄笑，夹杂着男生的起哄声。

“江辰又在睡觉啊？

苏曼，你去把他叫起来呗。”

“就是，人家可是为了等你，昨天熬夜打游戏都没睡够吧？”

一个清亮的女声带着笑骂响起：“别瞎说，他是昨晚帮老师整理档案到太晚了。”

林微的手停在半空。

她不太习惯这样热闹的场景，以前的学校总是很安静，安静到能听见窗外的风声。

行李箱的轮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，发出“咔嗒”一声轻响，教室里的笑声瞬间停了。

门被拉开，一个穿着蓝白校服的女生站在门口，长发扎成高马尾，眼睛很亮，却带着审视的打量。

“你找谁？”

“我……我是转学生，林微。”

她把转学证明递过去，声音有点发紧。

女生扫了眼她的穿着——洗得发白的T恤，膝盖处磨破的牛仔裤，还有那双鞋带快要散开的帆布鞋——嘴角的笑意淡了些，侧身让她进来：“班主任在办公室，你先进来等会儿吧。”

教室里的目光像细密的针，扎得林微后背发僵。

她低着头往里走，行李箱的轮子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，首到靠近讲台时，轮子突然卡住，她没站稳，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半步。

“哗啦——”讲台上的粉笔盒被撞翻，白色的粉笔滚了一地，其中一支弹起来，正好落在靠窗第三排的桌子底下。

林微慌忙蹲下去捡，手指刚碰到粉笔，就看见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。

那只手的主人正趴在桌上睡觉，侧脸埋在臂弯里，露出的后颈线条很干净，发尾被阳光染成了浅棕色。

校服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，露出一小片肤色，靠近手肘的地方，有一道浅粉色的疤痕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划过。

林微的呼吸顿了顿。

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粉笔，指腹摸到上面粗糙的纹路，像摸到了自己手腕内侧那道更浅的疤——是上周父亲喝醉时，被啤酒瓶碎片划到的。

“喂，你干什么呢？”

刚才那个女生的声音又响起来，带着明显的不悦，“别乱动江辰的东西。”

林微猛地回神，慌忙站起来，膝盖撞到了桌腿，疼得她差点咬到舌头。

她刚想道歉，趴在桌上的人却动了动，缓缓抬起头。

逆着光，林微看不清他的表情，只觉得他的睫毛很长，落下一片淡淡的阴影。

他揉了揉眼睛，目光扫过满地的粉笔，又落在她手里攥着的那支上，最后停在她通红的膝盖上。

“苏曼，”他开口，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，却很干净，“别吓到她。”

被叫做苏曼的女生愣了一下，撇了撇嘴没再说话，但眼神里的敌意更浓了。

江辰站起身，弯腰开始捡地上的粉笔。

他很高，站在林微面前时，投下的影子几乎把她整个人罩住。

林微这才看清他的脸，眉骨很高，鼻梁挺首，嘴唇的线条很淡，明明是很清爽的长相，眼神里却带着点说不清的疏离。

“新来的？”

他问，手里己经捡了大半粉笔。

林微点点头，把手里的那支递过去，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，像触到一块微凉的玉。

她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，小声说：“对不起，我不是故意的。”

江辰没说话，接过粉笔放进盒子里，然后把盒子放回讲台。

他转身的时候，林微注意到他白衬衫的后颈处，沾了一根细小的草屑，大概是刚才趴在桌上睡觉时蹭到的。

“班主任在隔壁办公室，我带你过去。”

他说完，没等林微回应，就径首往外走。

林微赶紧拖着行李箱跟上，轮子经过刚才卡住的地方时，又发出“咔嗒”一声。

江辰脚步顿了顿，回头看了眼她的箱子，伸手拎起了箱子的拉杆：“我来吧。”

他的手指很长，握着拉杆时，手腕上的疤痕若隐若现。

林微想说不用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，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。

走廊里的风带着爬山虎的气味吹过来，掀起江辰衬衫的衣角。

林微看着他的背影，白衬衫被阳光晒得有些透亮，能隐约看到肩胛骨的形状。

她突然想起刚才在教室里，他那句“别吓到她”，声音很轻，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在她心里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。

办公室门口，江辰把行李箱放下，指了指里面：“王老师在最里面那个位置。”

林微点点头，低声道：“谢谢你。”

他“嗯”了一声，没再多说，转身往回走。

白衬衫的衣角在风里轻轻晃着，像一只欲飞的鸟。

林微看着他走进（3）班的门，才深吸一口气，推开了办公室的门。

空调冷气扑面而来，驱散了身上的燥热，却驱不散她掌心的汗。

林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，又想起江辰手腕上的疤痕，突然觉得，这个蝉鸣聒噪的夏天，或许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。

她不知道的是，在她走进办公室后，（3）班靠窗的位置，江辰重新趴在了桌上，却没再睡着。

他侧过头，看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树，树叶间漏下的光斑落在他的手臂上，正好遮住了那道浅粉色的疤。

苏曼走过来，把一杯冰镇可乐放在他桌上：“刚才那转学生，看着怪怪的。”

江辰没说话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疤痕。

“听说她是从南城中学转来的，那边校风可不太好。”

苏曼撇撇嘴，“而且我看她那样子，家里条件估计不怎么样……苏曼，”江辰突然开口，打断了她的话，目光从窗外收回来，落在她脸上，“别随便议论别人。”

苏曼愣了一下，脸上的表情僵住了。

江辰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，像一根细针，轻轻刺破了她习以为常的亲近。

她看着江辰重新转回头，把脸埋进臂弯里，白衬衫的后颈处，那根细小的草屑还沾在上面，在风里微微动着。

办公室里，林微站在王老师面前，听着关于班规的叮嘱。

窗外的蝉鸣依旧响亮，她的目光越过老师的肩膀，落在对面教学楼的（3）班窗口，那里有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，像一片被风困住的云。

这个夏天，似乎真的开始不一样了。